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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表妹阿颜

    贰

    *

    望背山仍是未睡醒的模样。

    晨雾呢喃,水滴自鱼钩滑落,一股烟菱角香气翩然而来,萦绕于江南颜鼻尖。

    烟菱角香气引得她眉心抽动,指尖不禁痉挛,后颈自风池穴抽痛起来,一直蔓延到脊椎,犹如当年在了无涯受过那般。

    “你可知错?”

    “回师尊,徒儿不知。”

    她跪在崖边,碎石硌得她膝盖生疼,可眼中尽是不屈。

    师尊便如鬼魅魍魉般出现,瞬移到她面前。即使未得到满意的答案,他也不会发怒,而是沉静地将大手放到她头顶,于空中顿挫几秒。

    师尊停顿的几秒里,江南颜思绪百转。

    想师尊此次带来的冰骨虱能冷到几分,能让她痛上几日,想她该如何故作屈从的姿态令师尊信服,该如何保持一个省力的姿势,应对即将侵蚀入体的冰骨虱。

    “本尊十一年前真是瞎了眼,竟信了你的誓言,收你为徒,供你吃穿,教你妖法……”

    师尊掌风一出,刑罚终究还是落下了——她从未幸免过,只是学会了如何对抗痛楚。

    江南颜想着,终有一日,她会习得瞬移之术,销毁冰骨虱,离开了无涯,永远不要回北郡。

    可冰骨虱之痛活泛得很,自百会穴长驱直入,钻进脊椎与肩胛,冲开天宗、心俞两大关卡,涌向四肢百骸。

    寒意刀割,阵痛入每一寸神脉,江南颜颤抖着蜷作一团。

    或许是痛意席卷了理智,她几乎要发自肺腑地相信师尊那句话,“颜儿,北郡命运全系于你身,百年之后,婆桫族兴亡不过你一念之差……”

    她在了无涯边际艰难爬行,所到之处草木冻为寒针,不由得呢喃,“徒儿记住了,徒儿记住了。”

    可师尊并未出现。

    他向来只给她一次机会认错。

    江南颜喘着粗气,拼命抻长胳膊薅来一把野草,草叶裹挟的土壤能带来零星的温暖,可野草瞬间蔫死,然后通体生出冰锥。

    她望着手心中的冰锥,视线不由得飘向崖底,心如死灰。

    难道,她就要经受冰骨虱折磨之痛,这样死在此处吗?

    她这样想着,崖底的深涧还是那么深,太阳仍然没能照到她身上,师尊也没来宽恕她。

    可就在这一瞬间,崖底传来一股清香。

    是烟菱角。

    听闻了无涯底,深涧里禁锢着一头应龙,为了防止他饥饿难耐,挣脱枷锁捕食族类,每到初一,便有人煮烟菱角糕投入深涧,给它当个口粮。

    想来是那人在煮烟菱角了。

    江南颜贪婪地吸噬着这股清甜,仿佛身上的寒意消融了几分。

    于是她向崖底眺望,不停地猜测着,那人所居何处,是自己搭建的木屋还是竹屋?

    越过雾霭流岚便能看见一片树林。那片林子是否有泥潭,烟菱角是否从那处所出?

    烹制烟菱角时,那人用了什么妖术,能使其香气传递如此远,传到荒无人烟的了无涯?

    她如此想着,好像崖底的深涧愈发浅了,身上的寒意愈发弱了。

    江南颜就这样捱了过来,又沉沉睡去。

    “颜儿,是你么?”

    有人在说话?

    黑暗中,江南颜睫毛微颤,识别出这个熟悉的声音,是师尊。

    她缓缓睁开双眸,看到了作古多年的师尊。

    师尊一袭鸦青长袍,金羽纹路,满头白发,眼神空洞。

    他还保留着战死的模样,心口插着三根仙箭,血迹尚未干涸。

    说话时,他颧骨起伏,眼皮下浮现青紫色的血管,难掩威严与狠戾,“琼仙族未除,大仇未报,你……怎么有脸来见本尊!”

    江南颜迷蒙地望着师尊,感觉脸上似火烧,羞愧万分只化作一个疑问:

    她……死了么?

    自她应下琼仙洲的战书,一觉醒来便被困于潭底,饱受煎熬近一载,此刻见到了数年前过世的师父……难道,她的妖魂殆尽,来了轮回殿?

    真是可笑。

    这么多年,她早已习得师尊的瞬移之术,也于景鸾殿上,数万将士见证之下,将冰骨虱销毁成灰烬。

    可她没死在百般受辱的了无涯上,却死在了大败琼仙族的温和幻想中。

    师父眉目愠怒,手在她头上一顿,似乎要如以往那般惩罚她,江南颜内心深处的恐惧被挑起,本能地扑通跪下,低眉道:

    “徒儿不孝,辜负了师父的厚望,求您责罚。”

    预料之中的痛楚并未出现,只见师父突然狂笑起来,眼中流露出万般不甘:

    “若当时我能一鼓作气,挺进琼仙洲,那天下早已是我婆桫族的天下!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江南颜微弱喘息,身姿跪得更低,似乎一直追寻着记忆中的烟菱角香气。

    “只恨那天命……收去了你师父的一切,只差一点!不然我怎会指望你这个窝囊废?”

    说罢,他又改了副面孔,语气放缓,“颜儿,你要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师父是为了你,为了婆桫族啊……”

    “还记得师父如何教你的么?”

    江南颜抬眸,刚想出声,便被打断。

    师父忽地捏住她的肩膀,近乎低吼:

    “史书不是胜者书写的,是活下来的人!你要拥有那不死之身,才能不费吹灰之力斩获所有仙族杂碎,护住婆桫族……你明白了么?明白了么!”

    纵然江南颜早已成为北郡的君上,无甚畏惧,此刻面对疯魔的师父,也会唤起内心深处的恐惧。她忍住战栗,不由得回道:

    “师父!徒儿知道!徒儿已寻到了星辰之轮,本不日便可寻得不死之法,可……”

    “可你来了此处。”

    师父声声落入她耳中,似无数利剑。

    “尽管徒儿一时不慎……左、右护法也定会谨遵遗志,踏平琼仙洲!”

    师父的声音重重传来:

    “你以为,你身上背负的使命,可以随意交付他手吗?”

    此话如诅咒,摇曳着在半空中盘旋。

    下一秒,师父的身姿翩跹远去,似乎就要消失在黑暗中。

    江南颜跪在原地,心中不免惊诧,不停地喊着:“师父!”

    悠长的时间光廊中,一道声音满是不甘、悔恨和恨意,最后化为一缕青烟,钻入她耳鬓,留下余韵悠长:

    “世人无数笑我疯魔者……今后便是你的婆桫族,你的天下,你的疯魔……”

    烟菱角香气新鲜如初,仿佛当年了无涯那头应龙,正在崖底等待他人投喂,而江南颜隔着万丈深渊,贪婪汲取着这股清甜。

    师尊的背影彻底消失,只留下一句话:

    “颜儿,你该醒了。”

    *

    书童抛了一颗生菱角入口中,咯吱咯吱咀嚼,而后发问:

    “公子,这就是你所说的,远房表亲啊?”

    “有问题?”

    “没有没有,就是……苍耳记得公子钓上一条小鲦后,一阵异光闪过,然后,然后我就被一股怪力震晕了……这姑娘,难道不是凭空出现的?”

    兰恕给了那叫苍耳的书童一个爆栗,然后转身投入灶房。

    苍耳吃痛,指着江南颜怀中那把通体青泥的剑,叫道,“那她干嘛要一直抱着这个丑东西呢?”

    声音远远传来:

    “说多少遍了,她是自北洲而来,投靠本公子而来的远房表妹,不过路途跋涉中,偶得一把土剑而已……何必大惊小怪?”

    江南颜呢喃着“师尊”二字,大汗淋漓自梦中惊醒,刚睁眼便见到一个打量她的凡人。

    “你醒了……江小姐?”

    只见一青衫少年正好奇地打量她。

    这少年约莫不过十五岁,略比兰恕那家伙小上三四岁,身姿单薄,心智未全,看模样像个书童。

    江南颜刚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蜷于藤椅熟睡,怀中紧抱紫玉剑,剑身微微发烫。

    她心中划过一句冷嘲:

    本君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北郡江南氏是也。

    小小凡人,也敢叫错吾姓?

    江南颜倨傲地瞪了苍耳一眼。

    这一眼,暗含利刃,竟生生将苍耳震退几步,向后仰去,将屏风撞倒,人仰马翻。

    “诶哟!”

    江南颜满不在乎,打量起怀中这把紫玉剑。

    刚刚她所经历的一切太过真实,不像是梦,倒像是进入幻境似的。

    她记得,最后意识停留在被卷入剑心的那一刻。

    或许是剑心灵力波动,编织了这一场幻觉。

    无论如何,她定要弄清楚这剑的来历,为何她以剑灵的身份醒来,以及她被禁锢蕖水之时都发生了什么。

    苍耳揉了揉后脑勺,看了看藤椅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表妹”,想不通,于是一脸怨气开口道,“我刚刚……难道中邪了?”

    这时走入一青袍少年,衣裾水墨如画,随大步摆动,手中端有一碗烟菱角莲子羹。

    “是你……”

    江南颜脑海中触动了某根弦,登时自藤椅上翻跳而起,拔剑指向兰恕。“你还敢出现在本君面前!”

    苍耳吓了一跳,连忙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喃喃道,“公子,我去灶房瞧着药……”

    谁料,兰恕秀眉轻挑,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一字一顿道:

    “表、妹,你醒了?”

    江南颜豪横久了,却不是个鲁莽的性子。她已经知晓不能和对方硬碰硬,更不能产生杀心,那她便不会纠结于报复。

    杀个凡人,又不急于一时。

    她将剑刃贴着兰恕脸颊扫过,未伤及半分,随即挽了个剑花,落入剑鞘,云淡风轻道:

    “托你的福,做了个美、梦。”

    既然此剑择了个凡人为主,又刻意束缚她为剑灵,躲是躲不过的,那便顺其自然,伺机而动。

    显然,少年对她的态度转变感到诧异。

    想不到她还是个能屈能伸的。兰恕眼眸笑意加深,扫了眼她怀中的紫玉剑,漫不经心地将烟菱角莲子羹放到木桌上。

    烟菱角香和热气氤氲,将整个房间染上一层温暖。

    “那便好,”兰恕眼尾微挑,不经意瞟了瞟她的手脚,“别忘了你答应我什么。”

    闻言,她诡笑盯着兰恕。

    当时答应他,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她已离窘境,怎会折辱自己,去助区区凡人修仙?

    只要紫玉剑在她身上,那她便是自由身,回北郡指日可待,解契还不是小菜一碟?

    可下一秒,江南颜突然反应过什么,只见手腕处突然出现一根仙绳,将两手绑于身后,而双脚则被忽而生长的藤蔓,固定在藤椅上。

    连紫玉剑也一并被绑在她腰间。

    “你……”

    “你是不是想问,我区区一个凡人,怎么懂这么多奇技淫巧?”

    兰恕抱臂,一脸欠打的笑意。

    江南颜对这个凡人的可恶已有所了解,一改初遇时的暴躁,竟流露出半分“顺从”,故作疑惑道,“你已与紫玉剑结契,我便奉你为主,你这是何意?”

    “自然是怕你跑了。”

    兰恕竟闲散一坐,用手肘抵桌,下巴放在手心,戏谑道,“你有所不知,方才我已探过你的灵脉,与我者区区凡人无甚区别,堪称一片死寂……”

    “提前奉劝一句,此处乃望背山,宗门圣地,以你这一身空脉,想逃可不容易。”

    江南颜被禁锢于藤椅上,暗中较劲却被箍得更紧,眼中流露出厌恶。

    这该死的凡人,阴险狡诈。非琼仙族,却胜似琼仙族那帮鼠辈。

    “公子,你,你们这是……”

    苍耳端着药汤,躲在屏风后道。

    “表妹一路颠簸,犯了癔症,怕她伤了人,才出此下策。”

    兰恕指了指太阳穴,暗示苍耳道。

    苍耳恍然,喃喃道:

    “原来是脑子……怪不得……”

    只见江南颜也不恼,心生一计,瞟向腰间的紫玉剑。

    一朝醒来,变为紫玉剑灵,她此刻灵力枯竭,更是一身妖力遁于虚空,可谓潜水龙被困沙滩。

    这一切便源于紫玉剑。

    若想脱身,还需靠它。

    “莫非你还想指望这把剑?”

    江南颜想法被说中,心中微颤。

    话音未落,兰恕便不由分说拔出那把剑,堪称不费吹灰之力。

    只见它周身灵气已退,紫玉皲裂,伤痕尽显,成了一把连凡人都能轻易拔出的剑。

    不管它曾经斩杀过何方神圣,有过多辉煌的历史,它已斑驳淋漓,如今灵力耗竭,跟一把土剑无甚区别。

    他轻笑一声,指向书架,“不如还是指望那些破铜烂铁,帮你杀出重围。”

    江南颜顺着兰恕所指方向看去。

    只见檀木书架上,除了堆积的古籍,便是琳琅满目的药罐,药罐之下,压着一些鼓囊的东西。

    远看起伏似枯木,细看好像是盔甲。

    “那是何物?”

    江南颜觉得有些眼熟。

    “先前闲来无事,打扫古战场得来的……婆桫族旧甲罢了。”

    兰恕捻了口茶,暗暗观察江南颜的神色。

    江南颜眼眸一沉,声音微颤:

    “什么古战场?”

    “渠水尽头,古北郡境,了无涯底。”

    兰恕直视她双眸道。

    江南颜心中砰砰雷动。

    “哪场战役?”

    “三万年前,破巨之战。”

    破巨,乃北郡之都,她曾居住之地,景鸾殿便在此城中。

    江南颜忽地平静下来,盯着兰恕清澈的眸子,嘴上问出一句话,心中却已有了答案:

    “此役谁胜?此役谁死?”

    兰恕轻声道,尾音未收,仿佛叹气:

    “此役无人胜。”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

    “此役只有一人生。”

    江南颜紧追逼问:

    “是谁?”

    “琼仙族圣子。”

    兰恕放下茶杯,玉米莲子羹此时已不再往外冒热气,他嗓子有些发干:“圣子歼灭婆桫族,孑然飞升,留于青史,遂不见音讯。”

    江南颜听见“歼灭”二字,心中没有预想那般愤怒,只是平静而死寂。

    闻言,江南颜的身躯被绑在藤椅上,彻乎颓丧下来,喃喃道:

    “婆桫族……没了啊。”

    兰恕并未作答,话锋一转:

    “至少如今世人,不必饱受魔头江南颜之害。”

    江南颜怔愣半晌,忽地笑起来,藤椅随笑声而剧烈颤抖,“好啊!好!”

    兰恕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公子,你们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苍耳挠了挠头,拽了拽兰恕衣角,小声道:

    “公子,该喝药了。”

    兰恕蹙眉,推辞道,“过会再喝。”

    这时,一封传音符出现在半空。符纸尾端卷起,字句泛着光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苍耳小子,可盯着阿恕乖乖喝了药?”

    苍耳惊诧万分,这老头子莫非开了天眼?

    他险些跪坐在地,连忙转头对兰恕道,“诶哟公子……你快把药喝了吧,不然那老头子回来,非要把我吃了不可!”

    兰恕充耳不闻,只是将传音符翻了一页,后面便是师父给他带的话:

    “阿恕,不知你还健在与否?”

    “为师离宗三月,倘若你听了为师的话,应已经钓得仙鱼……切记碾成齑粉,制成仙鱼羹丸,危难之际,可救你一命。”

    “试炼大会在即,为师如今深陷剑冢,无法脱身,盼徒儿速来相助!”

    言罢,传音符立即烧作灰烬。

    “你快死了?”江南颜冷冷问道,眼里却难掩笑意。

    这时,苍耳已帮兰恕穿好大氅,备上暖炉。兰恕一副要赴信中约的样子,却还是学着她口吻,戏谑道:

    “托表妹的福,还早着呢。”

    “公子……”苍耳一副要哭的模样,端着药碗急得团团转。

    兰恕撇了撇嘴,掩饰眼中心虚,讪笑着推开木门,一股灵气扑面而来。

    门外青山环绕,蕖水贯通,不远处剑冢石碑隐约可见。

    兰恕刚一出门,便折返回来,取了个钱袋,挂于腰间,留下一句话便向剑冢而去:

    “看好表妹,小心让她离开此屋,恐伤了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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