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夷宁闻言轻轻一哂,目光扫过他身后的案桌,漫不经心开口。
“能有什么法子,西戎虽处边疆却,并非一盘死棋。说是边疆荒漠,却背靠三座大山,百姓多以游牧为主,军需粮草皆靠临地采买。西戎上一任府主赴官不过十年,贪了万两黄金,当地百姓早已从淳朴之人转变为贪婪自私之人。西戎算不上失守之地,可却因城门大开、毫无秩序早已乱了章法。百姓眼下想要的,不过是吃饱穿暖,这对我来并不难。”
李昭澜闻言轻轻点头,若有所思:“所以,将军是养兵为先?”
“养兵?”邓夷宁转头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人心为先。”
她顿了顿,继续道:“魏将军战死之时,他的孩子刚满三岁,他是救我而死,西戎是他交给前府主的,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病。魏将军做事直来直去,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对于战死的兄弟们从来不亏待,赏银都是直接送到那些兄弟的家里,还立碑安葬。粮草不经三道转手,消息闭塞,贪污之事便更不可能。这些杀头的规矩一一立下,军中人虽有怨言,可结果却是心服口服。我只不过是学着魏将军的法子,替他完成他的心愿。”
李昭澜一时没说话,许久才低声道:“怪不得兵部年年上呈的卷册里,从未见西戎短缺物资一说。也难怪,即便是边界一带的其他州府沦陷其中,父皇也从不抽调你的兵力。”
邓夷宁轻笑一声:“我那点兵力,在你们这些人眼里不过是蝼蚁,是堵不上边界失地的缺口。即便是去了,也是送死。”
“我们这些人?”李昭澜后退一步,强行对上邓夷宁的双眼,“父皇不过是欣赏你、器重你,怎么到了将军的口中,反倒变了种味道?”
他眼中带着几分赞叹与复杂,像是从未看透过邓夷宁那般,可他确实不曾真的了解。邓夷宁移开眼神,走到侧边的木椅上坐下,指尖转着瓷杯,语气淡淡:“说到底,边关稳不稳,不在于我,而在于朝中诸位心里是不是真的想稳。”
“不说这个了,我在遂农有新的发现。”邓夷宁从胸前取出那三枚铜板,“殿下可否有什么发现?”
李昭澜接过铜板,放在掌心细看,眉头很快就蹙了起来。
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指腹摩挲着刻字,又嗅了嗅铜腥气。半晌,才缓缓道:“做的很真,但可惜是假的。色泽稍浅,寻常百姓难辨真假。”
他说着将铜板一一排开在案桌上,自己抱着手靠在一旁。
“这铜元你如何得到的?”
“在遂农碰巧得到的。”邓夷宁淡声答,“南永州来的一名求学寒士,在当地典当行所得。”
“南永州?”李昭澜眼神微凝,似乎咀嚼着这个地名,“可是靠近丘北的南永州?”
“丘北在西戎对角那侧,很是南下,我不太了解。”
“其实前几日回宫是因为靖王殿下传密信与我,枝靖府邻县赋县也出现了大批假铜元,被抓之人称这些假铜元是他们去南永州做生意所得。所以——”李昭澜顿了顿,“将军所说这铜元来自南永州,属实是有些意外。”
“赋县的百姓没有察觉铜板为假?”
李昭澜解释:“赋县贫瘠,百姓纷纷都外出打黑工,加之丘北战争频繁,邻县遭受波及。用兵之地银钱流通本就混乱,黄金和银元对寻常百姓来说太过扎眼,铜元来的快,串着就走了,还不起眼。再加上那些假铜元仿的真,百姓对这些不了解,也就无人起疑。”
“若假铜币真是自南永州而起,散布至赋县、枝靖府,甚至是丘北。朝廷用银难抵边军所需,若再有人暗中操控流通路径,将朝廷军饷掉包为假的,边军粮草供不上不说,百姓失心才是大事。”邓夷宁接上,“可这会是谁如此胆大包天?若是被抓住,株连九族都是小事。”
“此事还未传至宫中,或许是有心人刻意遮掩。”李昭澜望向邓夷宁,“陆英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后天就是殿试,他们一伙人早离开遂农了,我托了茹双帮我留意动向。”邓夷宁略微沉吟,“对了,那日我们去见的映冬姑娘失踪了,大概有六七日。”
李昭澜闻言,随即道:“那便明日启程回遂农。”
“不去南永州?”
“给靖王传信过去便可,”李昭澜答得干脆,“若是将军想赶在殿试时参陆英一记,也可连夜赶回遂农。”
邓夷宁思索片刻,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
既然陆英与太子有牵扯,那便不是一记就能将他拉下水,既然如此,遂农这张牌便要藏一藏。
邓夷宁打了个哈欠,眼泪溢出,起身走向厢房。李昭澜灭掉房中蜡烛,跟在邓夷宁身后离开,进了屋子,又顺势关上厢房的门。
邓夷宁坐在床边,看着他站在门口未动,不禁问:“你不去书房了?”
男人看着她错愕的表情,冷不丁冒出一句:“我们是夫妻。”
邓夷宁投过去一个奇怪的表情,不理解前后问答的关联是什么,眨巴着眼睛看了他几秒,背对着他直接躺下。李昭澜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自觉摸了个闭门羹,只得在床沿一侧落座,最后贴着床沿小心翼翼躺下。
床榻轻轻一沉,屋内的温度因两人靠近又暖了几分,却无人说话,但都知道对方并未睡着。
半晌后,李昭澜轻声问:“你在西戎这些年,都是一个人睡的么?”
邓夷宁闭着眼,低低“嗯”了一声。
“怕黑吗?”
“睡不着的时候就点盏灯,或者翻一翻军报。”她答得淡,声音里没有情绪,“怎么,你有遇见过睡觉怕黑的姑娘?”
李昭澜一时语塞,半晌才开口:“潇潇幼时怕黑,睡觉总会留几盏烛火。”他说的轻,语尾稍顿,又像是怕她误会般补充一句。
“别误会,潇潇是我小妹,李晗潇。”
“我也没说什么。”邓夷宁吐了口气,语气不咸不淡,“是殿下自己有些心虚吧。”
李昭澜被噎了一下,干笑两声,没再反驳。
邓夷宁翻了个身,面朝床顶,问道:“潇潇?为何我在学礼时未曾见过她?大婚那日好像也未见过?”
李昭澜沉默了许久,久到邓夷宁都以为他睡着了,刚闭上眼便听见男人翻身的动作,与她一样望着床顶。
“她不在了。”他说。
邓夷宁睁开眼,侧头看向李昭澜,似乎在理解这个回答,最后说了句抱歉:“公主是……”
“贪玩溺水,等宫女发现时已经迟了。”
“节哀。”
李昭澜轻轻“嗯”了一声,语调里压着点什么,像是多年未曾拆封的旧事,沉沉地压在心头。
屋中一时寂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月光透过窗纸投下斑驳的影子。邓夷宁没再说话,重新闭上眼,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李昭澜有个妹妹,她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却都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良久,她才低低吐出两个字:“睡吧。”
邓夷宁没有选择回遂农,而是在次日收拾好东西,让李昭澜带着自己入宫。
昭澜殿内,邓夷宁蹲在院子里看宫女修剪整齐的花丛,上面停着几只蝴蝶她不在意,指甲缝里嵌着不少泥土,脚边是好几条蠕动的蚓虫。宫女见她玩的专心,都绕着道走。
李昭澜抱着胳膊在远处看了许久,忍了又忍,终于还是上前,小声念叨几句:“你到底是王妃,却在我殿内刨土,这传出去还以为我虐待你。”
邓夷宁头也没抬,好心为那蚓虫清理余土,语气轻飘飘的:“都是人,也得吃饭喘气,也得蹲坑捉鱼。”
李昭澜:“……”
“上次我就发现了,殿前那条御河里有不少鱼,若是今日运气好,晚上给你加餐。”
李昭澜险些没被她的话噎住,几步上前将她拎起来:“你若是手痒,膳房能给你处理好的鱼,犯不上在这里挖蚓虫。”
“不要。”邓夷宁拍了拍手上的土,“在院里架个野炉子,配上一壶好酒,这才是惬意的生活。”
李昭澜收起玩笑神色,小声道:“我让魏越去南永州打探消息了,这几日就好生待在宫中,静观其变。”
“那赵知县呢?”邓夷宁转过头来,“可查出有什么问题了吗?”
“除了有些贪财,没什么别的逾越行为。”李昭澜轻轻摇头。
邓夷宁眼神一转:“他没可能杀人?”
“季淮书去查了,还没消息。”
“季淮书又是谁?”邓夷宁一懵,自己好像不认识这人。
“大理寺卿,我没与你说过?”
“你何时与我说过?”邓夷宁冷冷一哂,酸溜溜编排他,“你是皇子,说不说是你自愿的,我就是一假公主。”
李昭澜呛了回去:“吃酸梅了?看来以后我们的孩子得是男孩。”
邓夷宁将泥巴团成一个球,扔到李昭澜身上,轻飘飘的地说了句。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