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京城,昼夜之间的温差大到像是横跨了两个季节。
尹章盼着日头西坠,终于在残阳只剩一丝余烬的时候,走出机场。
她带着墨镜,快速钻进一辆出租车里,朝着市区方向驶去。
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变化,与记忆中的画面逐渐重合对应。
到了此时,尹章才深切体会到,她确实已经离开这个城市太久了。
可奇怪的是,六年,明明已经足够久远,久远到她在国外的时候几乎想不起任何往日的人和事;可就在飞机降落的一刹那,万般记忆就如同地狱暗藏的藤蔓般缠绕了上来。
墨镜之下,尹章的神色转换。
驾驶位上的司机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看向尹章,实在是因为对方是他生平仅见的肤白,虽然看不见眼睛,但墨镜之外的五官和轮廓极尽精致,长长的棕色卷发慵懒缱绻地铺散在肩头。
他确定这姑娘极美。
就在司机师傅暗自欣赏的时候,忽地听见尹章开口。
“师傅,改下地址,去锦御澜庭。”
不知为何,司机浑身抖了抖,这姑娘声线依旧甜软清亮,但总感觉跟刚上车时有什么不一样了,多了一分强势,让人不敢怠慢。
尹章一个人站在许久才会有行人车辆经过的小区门口,等了将近十分钟,小区里才走出一人。
“尹章,真的是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去接你。”
来人是她的高中校友,也是她在国外时来往最密切的朋友,咸梓蜜。
“回来得仓促,所以落地才联系你。”
“那你,这是彻底回来了?还走吗?”
“看情况吧,她不走我就走不了。”
“她?谁?”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尹章不自在地扶了扶墨镜。
“我是说,如果这次签约顺利……应该……就不走了。”
“太好了,我回国这一年都快无聊死了,还好你也回来了。”
两个人说话间经过一栋别墅,从铁艺护栏之间看过去,院内一片荒芜,无人打理的蔷薇野蛮生长,爬了半面墙。
“怎么了?”
看见尹章摘下墨镜,驻足看向这间院子,咸梓蜜心里一紧,小心地扯了扯尹章的衣袖。
“尹章……”
尹章没说什么,抽出个微笑,继续朝前走去。
咸梓蜜松了口气,紧走几步跟上去。
这是尹章第一次到咸梓蜜家。
咸父咸母自女儿回国就在南方旅居,偌大的别墅里只有咸梓蜜一个人。
出国之前,尹家与咸家虽然同处一个小区,但因二人始终没同班过,再加上尹章身患白化病的缘故,总是独来独往,所以甚少往来。
直到二人先后出国,偏巧落脚在同一个城市,她们通过当地留学生群体的联系,逐渐关系密切起来。
咸梓蜜是尹章唯一的朋友,对当年尹家发生的事简单有些了解。
“你一直没回来,尹家又嫌这处物业晦气,一直就这么放着,现在天黑了,如果是在白天,看上去会更破败。”
尹章神色有些冷。
“肯定要这么放着了,一场大火本就烧得只剩个空壳,再加上死了人,谁会想不开惦记?”
更何况,除了这处房子,她爸当年还有其他财产,那些才是大头,那些人将这处房产留给她这个孤女,正好省得让人说他们吃绝户。
咸梓蜜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知道尹章的难处。
“那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我之前的合同快要到期了,除了露漫漫,有另外几家公司也联系过我,但我还在考虑。”
“都是哪几家?需不需要我帮你打听打听。”
“暂时不用。你知道的,条件差不多的话,哪家公司都一样,只不过,有些活动是没办法配合的,人家未必会接受我的条件。”
“也是。那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和我说。”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尹章看上去精力有些不济,咸梓蜜又需要加班赶文案,闺蜜二人简单用过晚饭,夜话几句就相继进了各自房间。
尹章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想了想,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画本,写了几行字摊开放在床头柜,然后逼着自己入睡。
不过几分钟,尹章迷迷糊糊地再次睁眼,起身茫然地看着自己所处的环境,皱了眉头。
这家伙,看来是不打算遮掩了。
视线被床头柜上的画本吸引,伸手拿过来放在膝上,上面的字体是她不熟悉的样子:
“阿章,擅自改了你落脚的地方,我很抱歉。别担心,这里是梓蜜家,我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过马脚。这次既然选择回来,有些事,我想你是愿意去面对了。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看到这些文字,尹章鼻子莫名酸涩。
她很意外‘她’竟然如此轻易就选择自曝,且表露出这样柔软亲昵的态度。
留言的,是她的第二人格。
她不知道‘她’最初是何时出现的,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是那几年在国外时,自己偶尔意识出现断层,身边的麻烦事突然被解决,意图欺负自己的人莫名地消失或改变态度,都在昭示着冥冥中似乎有那样一个存在默默地守护着自己。
她找了许久都没找到,直到这次回国之前那段时间,她特意在出租屋安装的摄像头里出现了自己的脸。
‘她’笑容狡黠地对着镜头说:“你终于发现我了,阿章。”
一切,都有了答案。
初时,尹章不知道‘她’何时出现、怎么出现,却因为自己的身体如同安住了另一个灵魂般,会在她失去意识的时候不由自主而忐忑不安,甚至有所恐惧。
可此时,看到‘她’字里行间里流露出的情绪,以及回想起这些年因‘她’而有的经历和改变,心中冉冉生出欢喜来。
这种感觉很奇妙,好似有一个血脉相连、心灵相通的人相伴在侧。
原本她打算回国后找个心理医生,想着怎么解决掉这个‘麻烦’。
此时却有些犹豫了。
想了想,她拿起笔,在‘她’的留言下写:
“阿曜。”
她想给‘她’起个名字,也不知‘她’愿不愿意。
“谢谢你。”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如同一束光照亮我被遮蔽的世界。
—— ——
凌晨一点,实在睡不着,尹章走出卧室,发现咸梓蜜卧室的灯熄了,她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走出咸家。
小区里的灯光仍然亮着,昏昏的,照见脚下的路。
她因为身患非综合征型白化病,皮肤白得异于常人,眼球也因为缺少色素沉着而呈浅棕色,所以对于任何强烈光线都十分敏感和畏惧。
夜色里,尹章一步步朝着尹家别墅走去。
钥匙插入锁孔的时候,动作略微有些滞涩,但她没有去分辨,到底是门锁在经年的风霜雨雪冲刷之下生了锈,还是内心因为往事将被再度掀开而升起的迟疑。
门被吱呀呀地推开,声音尖利得如同能在人的耳蜗里刮掉一层皮。
院中是比方才自院外撇见时更萧索的景象,杂草丛生,无处落脚。
尹章对看不见深处的杂草有些害怕,不敢停留,跳着脚朝入户门跑去。
门……
竟然是开着的?
难道是坏了?
尹章深吸一口气,一脚踏了进去。
屋中的一应陈设早在六年前的那场爆炸中付之一炬,即使在浓黑的夜色里,也能看到整个别墅到处都是被火烧过的焦黑。
那天的记忆有些模糊,尤其是事故发生之前的那一两个小时,她全然不记得,像是被人偷走一般。所以当年在警察调查事故原因的时候,她什么有效的信息都没能提供。
但是现在,阿曜的出现,让事情的真相有了探究的可能。
尹章循着记忆将身体转向通往地下室的通道。
手机屏幕的光线不足以照亮整个空间,只能在黑暗中照亮脚下的一小片区域。
呼吸和心跳的声音渐渐冲击着记忆的尘封。
—— ——
高一那年,父亲尹育和再婚,继母常婉清带着继妹许歆沫住了进来。
初时尹章和常婉清母女算是相安无事,但也许是尹育和对她漠视的态度,或者是人性中本就存在的恶,常婉清开始露出爪牙,抓向了那时自我封闭的尹章。
尹章所患的这类白化病,是因为父母双方同时携带某种缺陷基因,属于隐性遗传的一种疾病。
她的降生,暴露了尹育和的缺陷,她像根刺一般梗在他的人生中,成为他永远抹不去的污点。
因此尹育和在尹章成长的过程中,沉默、无视,直到他死于那场事故。
常婉清一步步试探着她们父女俩的底线,而地下室就是尹章“犯错”后被施以惩罚的场所。
【你既然这么见不得光,那就不要出来丢你父亲和我的脸。】
【你知不知道今天来的客人有多重要,让你老实待在房间,你偏要出来吓人,你给我好好反省。】
诸如此类的话,她从惊讶到难过再到充耳不闻,不过用了一年的时间。
现在看来,常婉清对她的伤害,最多也就是一些言语上的侮辱和精神上的压制,最恶劣的手段也只是试图用黑暗恐吓她罢了。
只不过,常婉清忽视了一点,她常年活在阴暗之中,沉默着游离在人群和这个世界之外,她的生命里本就不曾有光,被关在地下室,最多是再黑一些,根本伤不到她。
真正伤人的是那种被整个世界排异在外的寂寞。
咔嚓!
桄榔!
头上传来重物砸落地板的声音。
尹章思绪被打断,因异响升出几许不安。
借着手机发出的光,她顺手从废墟里抄起一根棍状的物什,回身上楼。
来到一楼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异常,她在继续查看和就此离开之间选择了前者。
轻轻踩上最后一级台阶,尹章听见三楼最深处传出嘤嘤低泣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她是不怕黑,也不相信这世界有鬼,可是她唯独怕人。
到底是什么人,半夜三更出现在她家这栋废弃的别墅里,还发出这么瘆人的哭声。
尹章的脚步最终停在了声音传出的房间门口,再没有勇气继续向前了。
但就在她转身离开的瞬间,身后的门被猛然拉开,空气随着门被拉开产生了强烈的气流,向她包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