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夜色来得比夏夜早很多，柔和的余晖只占斜斜一角，深蓝的夜幕占据天空的主导，偶尔一两颗闪着光的遥远的飞机从天际划过，留下一条毛茸茸的白痕，那是被拆碎的云朵。

    姜遇仍是踩着拖鞋，不过穿上了袜子。

    姜青岩和她讲着他们刚搬来时的事情，很多事姜遇已经记不得了。寺水的街道有许多石阶，石阶都是由粗粝的岩石堆砌而起的，青苔丛生，多年的冲刷、踩踏使得石阶都呈暗绿色，看起来又脏又旧，干燥时也如同被雨淋湿的沉重感。

    整个寺水大抵都如这石阶一般陈旧而平静。姜遇小时一直待在北城的市中心，楼下便是黎锦最大的商城，每天玩耍的地方是商场里的各种儿童游乐园，她从小最感兴趣的便是商场里的扶梯，那和北城家里的直梯不一样。

    住在寺水也已两年多，这里的潮湿和沉暮慢慢地好像渗进了她的血肉，有时看着竟还有些可爱。尤其是学安路一带，虽然没有时髦的服装店，没有时兴的奶茶店，路旁都是泛着油气的苍蝇小馆，午睡时听得见楼下传来的喧闹的麻将声和老人们的争吵声，她也渐渐习惯了。也许这就是高楼大厦间没有的人世的烟火气罢。

    到学安路与紫云路的交叉口时，路边有一家窄小的小超市，超市外摆了个小木桌，几个小老头围坐在木桌旁，安静地下着围棋。

    超市后走出一八旬老人，姜遇刚看清那白发阿婆时，姜青岩已率先出声：“李阿姨？”

    李家秀颤颤巍巍地眯起浑浊的眼睛，像是沉睡已久的湖面荡起欣喜的涟漪：“青岩？哎哟！我差点没认出来！”

    “上次看见你至少十年前了，哎呀，自从你妈走了就很少回来了嘛。”李家秀握着姜青岩的手，看着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如今也两鬓间有了斑白的中年男人，混沌的、颓老的记忆仿若苏醒了一部分。

    姜青岩拉过姜遇，“是的，我大女儿都高一了的嘛，这都多少年了。遇遇，叫李奶奶，这是你奶奶的工友。”

    她乖乖地唤了句“李奶奶”，眼前的阿婆身形有些佝偻，皮肤也在岁月的洗礼下皱皱巴巴的，老人斑一块又一块地覆于脸庞，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

    “我外孙子也高一的嘛！你大女在一中读书不？”

    重逢的旧人总是要攀谈许久。

    话毕，天空完全被夜色笼罩了。姜青岩招呼着姜遇，于是他们匆匆道了别。姜遇回家洗了个澡，又将剩下的一张语文试卷写完。

    小遇的日记：

    2017.10.21 星期六阴

    今天和爸爸一起散步了，鱼汤也很好喝，里面还煎了我喜欢的鱼蛋。

    姜亦忻很可爱，散完步回来时他叫了我一声姐姐，虽然发音不清晰，但他好像很喜欢我。他叫我姐姐，我又想起了嫣嫣，不知道嫣嫣听到了会不会不开心，我知道她一直很排斥弟弟。我们说好寒假她回黎锦，一想到这里我又觉得生活很值得期待，这个世界上还有好多我挂念着的人。

    作业都很认真地一项一项完成了。每天井井有条地完成应该做的事，我感到很幸福。

    对了，今天散步遇到了一个阿婆，她和奶奶是很好的朋友，李阿婆比奶奶还年长很多，但奶奶早就去世了，我几乎没有关于她的记忆。我看到李阿婆眼睛红了，大概她也想起奶奶了吧？

    也许变老就是要看着熟悉的人一个一个地远去，岁月是一个很残忍的东西吧，人总会变老，他们会害怕吗？我想，比起自己生命的消逝，更可怕的是看到身边的人生命的淡去这件事，因为在意识到他们不复存在的每一天，都提醒着自己也终有一天会消散于宇宙。

    不知道我们八十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那时我和周子又还会是好朋友吗。一想到我们也会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还挺好笑的。

    太晚了，今天的日记就到这里吧。

    第一次月考成绩显示二班数学平均成绩并不理想，于是数学老师胡东便和徐敏商量着换了课，每周一的两节晚课用来进行数学周测。

    二班的气氛在月考成绩颁布后，莫名的沉重了许多，打闹玩笑的同学都少了许多，大抵是一次考试让大家彻底意识到竞争的紧张和残酷，毕竟分科后分班的依据是这一整学期每次大考的平均分。

    周测结束后，姜遇将答题纸交上讲台时，只觉脑袋昏昏沉沉的，一场数学考试似乎很容易过度用脑，据说周测题目都是数学老师自己设计的，题型十分刁钻，每大题几乎只有前一两道题稍微简单点，对于数学水平中等的同学最不友好。

    考完试，涂络便直接趴到桌子上，叫苦不迭，“太难了，我肯定及不了格。”

    涂络和姜遇很不一样。就拿考试来说，如果姜遇考得很不理想，大概率只会闷头整理错题，缄口不提分数，她好像很难在别人面前袒露自己的心思，即便是无关紧要的抱怨和吐槽，那些脆弱和不甘，那些敏感和自尊，对于她而言都必须在生命的每一时刻小心呵护着。

    “姜遇，我看见你最后一大题都写满了，能给我讲讲吗？”涂络可怜巴巴地凑到姜遇跟前，眨巴着眼睛问道，肉肉的脸颊鼓起来，像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福娃。

    姜遇突然想到了张爱玲笔下“粉蒸肉”一般的女人，女孩子的肌肤细腻滑嫩，骨肉丰盈饱满，“粉蒸肉”大抵如此吧。

    姜遇得出答案是2020，她实则并无百分百之把握，“这只是我的思路，不保证正确。”

    “加我一个呗。”何未年坐在涂络前面，转过头道。

    涂络努努嘴，“蹭我课！”随即又震惊道：“不是吧，连你都没做出来？！”

    何未年推了推眼镜，“能不能允许年级第二也有不会做的题呢？快讲吧姜遇。”

    姜遇只好调整了角度，好让何未年也能看得清楚。她讲题一向很细致，先从破题开始。涂络听得很认真，跟着她的思路在草稿纸上演算。

    “懂了。”何未年真诚道：“你这张草稿纸我可以拿走吗？”

    涂络撇撇嘴，“我说，你不要太崇拜姜遇了，连姜遇的草稿纸都要收藏吗？”

    “你的也行啊。”何未年笑道。

    第二天姜遇便受到了胡东的表扬。除了一道多选题里姜遇选择稳妥起见没有选最后一个选项，扣了两分外，她拿到了148分。不过胡东又告诉他们，一班有人拿了满分，意在让他们继续努力。

    涂络看着答题卡上大大的“89”，不免咂舌，“变态，这题还能拿满分。”又突然意识到身边正坐着一个148分的大神，补充道，“满分的是变态，148分的不是变态。”

    “差一分及格也挺变态的。”何未年敲了敲涂络的桌子，“胡老师这么无情？多一分都不给你。”

    “我志不在数学不行啊！”涂络一拳头锤上何未年的背部，发出清脆的骨骼撞击声，何未年长“嘶”一声。

    这时，陆非烟毫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涂络身边，“同学之间要友好相处，不可以打架。”

    “谁打架了，是我挨打好吧？”何未年气极反笑。

    陆非烟同情地点点头，然后找姜遇借走了答题卡，只留下了优雅的背影。

    “哎不过胡老师这是写的什么呀，我怎么看不懂。”涂络眯着眼，仔细辨别着答题纸背面的潦草的字迹，除了结尾的感叹号，她一个字也看不懂。

    姜遇扫了一眼，淡淡道：“来找我。”

    涂络面如死灰。

    第一次月考好像刚刚结束，在徐敏的嘴里时间仍旧紧迫，因为期中考试又“迫在眉睫”了。学生像是四面楚歌中随时需要整装待发的战士，而将领日日夜夜地督促着战士们投入紧张的训练中。

    期中考前的几周，各科老师布置作业也丝毫不顾及彼此，只是一味地增加作业量、作业难度。按周子又的话来说，简直就是把学生当牛马，往死里压榨。

    题量增多倒是不无好处，姜遇这对查漏补缺很有效，一周下来能收集到许多掌握得不熟练的题型和知识点，周末回家就可以直接对症下药了，比之前机械重复普通的训练有意义。

    周一时，姜遇就拿着错题本找老师解决问题去了，文科题材料丰富，题目解读也需要钻字眼，仅仅一两个字不同，答题思路也许就有很大的不同，于是姜遇把材料题都单独打印下来整理在笔记本上，相似的解题思路就归纳到同一栏。

    其实大多数问题都是一句知识点的逻辑没有搞懂，导致在回忆知识点时无法从材料中联系到书本上，文科课堂大多老师为了赶进度很多时候只是带着学生将重点考点都过一遍，勾画提醒学生背住即可，实则背后的逻辑并未深层地讲清楚，于是一看主观题的参考答案，答题点几乎难以和材料信息联系起来。

    “新技术、新产业都属于新质生产力呀，题目让你答原因，当然要联系到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知识点，你先确定一个大的答题方向，就是答生产力发展的积极意义，首先从现实层面考虑，新质生产力的发展对经济水平、结构都有推动作用，对人民的意义......”政治谭老师讲得仔细，姜遇听得认真。

    和谭老师道过谢后，姜遇又被徐敏叫去帮着抱了厚厚一沓的英语作业回班，出了办公室。

    一出办公室，几乎就在姜遇路过一班的一瞬间，一男生横冲直撞地教室里跑了出来，男生壮硕又高大，兴奋得如同得了香蕉的大猩猩似的，好巧不巧地撞上了正巧经过的姜遇，巨大的冲击力让她不仅手上卸了力，身子也被撞到走廊坚硬的栏杆上。

    原本齐整的作业洒落一地，姜遇只觉左臂痛而麻，只是大脑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男生只看了她一眼，嬉皮笑脸地说了声“不好意思”，他身后便追出另一个瘦若猴子的男生，“猴子”欲继续打闹，直直地撞上了顿住的“猩猩”的后背。

    姜遇在风中凌乱片刻，见“猩猩”滞在她跟前，男生很高，姜遇微仰起头才看清“猩猩”正盯着她，状似出了神，他的长相周正清朗，并不像猩猩。

    “猴子”也愣住了，推了推“猩猩”，“你他妈愣着干啥呢？”

    “猩猩”头都不回，直接无视了好友，问姜遇：“不好意思同学，不小心撞到你了，你没事吧？”

    “猴子”：？

    姜遇见他态度真诚，也就没再计较，道了句“没事”后便蹲下收整散落的练习册，抱起练习册便转身离开。

    林润石看着女生娇小的身影进了隔壁二班的教室，那摇曳的马尾好似在他心头上轻轻扫过，留下难以抑制的酥痒。

    直到彭东南一肘击中他的肋骨，林润石才想起自己方才在和彭东南上演着一追一逐的戏码，“还看呢？”

    林润石揽过彭东南，“在走廊追逐打闹，这像样吗？”

    “你他妈先抢我的可乐的！”

    “先不说可乐的事了，二班有你认识的人吗？帮我问问他们班英语课代表叫什么。”林润石正色道。

    彭东南的眼神由迷惑到震惊，“林润石你他妈抢我可乐还让我帮你打听姑娘？”

    “可乐还你，打听到了你要喝多少瓶我都请你，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