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碰

    沈忘尘仅观察片刻便了然。

    白栖枝身上似有若无的鬼气都在她那双又圆又亮的眼睛上。她不爱眨眼,尤其是在盯着人看的时候更是一眨也不眨。

    她就那么定定地盯着人看,像是理解无能,带着一丝丝的生涩迟滞,仿佛与她对视的人不是人而是——

    一个物件。

    她像是在看物件一样地看着人,太深了,隐隐能勾出人内心的恐惧感。

    可相应的,这个细小的异样实在太容易令人忽略了,以至于没有人与她这样长时间的对视,任谁都发现不出这点小小的异样。

    沈忘尘相信白栖枝内心里还是善的,可那善里又透露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甚至比“正的发邪”这种语句的意味还要浓烈。

    他甚至觉得这人上一秒还能跟人欢快愉悦地交谈,下一秒就会因为一个既定的缘由将刀子一刀捅进面前人的腹部将他剖开。

    可当他的视线不再聚焦于那两个黑的发亮的瞳仁后,他又发现白栖枝整张脸呈现出一种极大的亲和力,让人见了都想跟她多攀谈几句。

    听到他这么问,白栖枝讨巧地眨巴了两下眼睛,反问道:“是吗?怎么会?看错了吧。”

    她的神情实在是太真诚了,就连沈忘尘也忍不住炫目,认为是自己的判断出了错误。

    可在那句话后,小姑娘一直捧着脸看他,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沈忘尘便笃定自己的揣测没有失物。

    他笑了笑,问:“眼睛不会干么?”

    白栖枝:“还好。”她又眨巴了两下眼睛,“这样就好啦。”

    说完,她也没在意沈忘尘有什么反应,接着大摇大摆地吃手中的糕点。

    屋外突然传来风声簌簌,紧接着,外头响起水拍打在青砖红瓦上的声音。

    淮安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雨。

    白栖枝说是放权却又怎会甘心真的将东西交到他人手上?听过小厮们的汇报后,她将准备好的赏钱一一分到他们排着队的手上。

    “做的不错,继续听着他们的动静,一旦他们做出任何不利于林家的事立马向我汇报。赏钱少不了你们的。”

    “是。”

    白栖枝心情甚好。

    林家那些人虽然叫嚣着要权,却对经商之事一窍不通。他们想要学黄老之学的“无为而治”,谁料世事如棋局局新?白栖枝至今也不敢说自己精通于市场之道,但最起码她明白,永不革新所带来的只能是生意场上的滞后。一旦别人将他们甩在身后,他们再想翻身可就难了。

    弊端一旦暴露,他们就只会相互诘难相互斗争,都说百足之虫断而不蹶,像他们这样的大宗族,非要自己内里头斗起来,才能给她这个“外人”有可乘之机。

    房里只剩白栖枝一个人。

    这几日来淮安的雨下得越发频繁,沈忘尘那纤薄如纸的身子骨就被这一场场的春雨给浇坏了,如今正喝汤药调理呢。

    他一倒,府内诸多事宜就都落到白栖枝一个人的身上,她也并不轻松。

    天天不是核对账本就是安排府内一日三餐和众人的吃穿用度。

    差点忘了,后天就是给下人们发工钱的日子,往日都是沈忘尘安排打理,如今落到她身上,她也不太熟练,只能一笔笔账地算,算得头发都掉了一大把了。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枯燥做工中,白栖枝觉得自己真的要遭不住了。

    “吱呀——”

    书房的门轻声响起。

    白栖枝还以为是方才那些小厮里有人落了什么消息未报,当即端坐起来,摆出一副成熟大人的可靠模样。

    随着厅房里的声响越来越近,白栖枝的杏眸一点点放光。

    这熟悉的木轮碾压青石板的声音,不是沈忘尘还能是谁?

    太好了,她也是有救兵的人了!

    她要赶紧把手里的事全都做完,然后,她想要出门踏青!!!

    但沈忘尘的状况看起来也不容乐观,他的脸还是苍白的,明明春天,他身上却裹了冬日时才会穿的狐裘,冻得发青的指尖虚虚拢着一个鎏金镂花手炉,配上一头从不束起泼墨乌发,越发显得整个人脆弱可怜。

    这人好不容易撑着病体来看她。

    白栖枝觉得倘若她这时还叫沈忘尘来帮她分担府内事务,那她就有点太畜生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事情堆积如山兮干不完。

    既然位置的主人来了,白栖枝立马起身,乖乖将自己的小凳凳上搬回原位坐好,继续埋头给大家算工钱。

    林府上上下下丫鬟下人二百五十三人,这点事儿本来该交由账房先生打理,但前几日,账房先生被林家那些人打了十大板。老头子也不容易,年纪大了还要被那些人这般折腾,白栖枝实在不忍心把人从床上拽起来继续做工。

    账房先生没了,不还有管家呢么?

    别问,问就是管家也被打了,还被打得更多。

    内侍和总管总是有的吧?

    有的有的,这个肯定有的!

    所以白栖枝现在查阅的就是他们呈上来的账目,如今她一人身揽下主母、账房先生、总管的身份,统率林府上上下下二百余人。

    听起来很威风是吧?她都快累的要倒地不起了。

    沈忘尘自然也是知道白栖枝累。

    说到底,她今年也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府内人纵然大半都愿信她,可到底也会有反骨的人在。

    他担心她还小,事情处理不周全,人情世故也拿捏不住,他怕下面人再趁着她没做过这种事的机会欺负她。

    于是,他赶着身子爽利一些就急匆匆来看她,生怕她出一点差错。

    不过眼前这种状况显然是他多虑了——白栖枝虽被这些破事闹心得直挠头发,但仍将手中的活计做得滴水不漏。就像她小时候遇到困难,总会有一边哭一边解决困难的勇气,以至于她在今后处理诸事感到棘手时,也会一边难受一边将所有事情打理得有条不紊。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让人担心呢?

    所以哪怕林府有一天倒下,只要有白栖枝还陪他撑着,沈忘尘就总能多生出几分安心来。

    “做得如何了?”他让芍药将他推到白栖枝身边,轻轻将身躯一歪,手肘拄在轮椅扶手上,倾身去看白栖枝手中的账本。

    他说话喘气都带着一股药苦味,但又夹杂着一丁点的香气,想来应是在来之前特地让人在房里熏香冲淡一下药的苦味。

    和他相比,白栖枝昨日刚沐浴完,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是香香的。

    两人坐在一起,反倒将沈忘尘身上的药味除去了许多。

    两人之间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近一点太近,远一点又太生疏。

    芍药将轮椅停稳后就知趣地离开了。

    沈忘尘看着白栖枝用朱笔勾勒了几处,忍不住开口:“你……”

    ——偷袭!

    刚张开的嘴里被塞了个糯叽叽的乳糕,沈忘尘就见着白栖枝抬起手,白净的小脸上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嘘——别说话,我会忘。”

    她做事最讨厌有人在旁边叽叽喳喳让她分心,她会很烦,也会很耽误事。

    所以大多数的情况下她和沈忘尘都是各做各的,两人互不打扰,只有在歇息时才会闲聊几句。

    沈忘尘本想说她记日期记错了,并列写了两个正月十六,然后接着就是正月十八。

    但这点错误也无伤大雅,等她算完这页后再告诉她也不迟。

    想着,他将嘴里的糕点拿出咬着,继续去看白栖枝如何算账。

    自打那天白栖枝染上在书房里偷吃糕点的恶习后,她就会时不时变着法地给自己带好吃的。

    今天是鲜花饼,明天就是镜面糕;今天是麻薯,明天就是龙须糖。

    她吃得好香,搞得沈忘尘光是看着她就觉得饿。

    有一次他看她吃得那么香,就笑着逗她问道:“我可以吃一点吗?”

    他没想着真的要吃这些小孩子才喜欢的零嘴,况且就算他吃,白栖枝也未必会给,毕竟林听澜很久很久以前就说她护食护得紧。

    他就真的只是想逗逗她。

    果不其然,白栖枝听他这话抬头看着他愣了一下。

    她红润的小嘴上还沾着糕饼碎屑,两只白净白净的小手捧着糕点,呆滞的神情,活像一只停止进食的小松鼠。

    沈忘尘觉得她呆的时候最最可爱。

    见白栖枝没反应,他刚要低头继续看芍药呈上来的府内诸事,就听见小姑娘声音脆脆道:

    “你吃嘛,我拿过来就是为了一起吃的呀,想吃你就直接拿嘛,问我?”

    小姑娘一脸茫然,甚至目光在他的脸和糕饼盘上游离了半天,又发自内心地吐出一个尾音上扬的“啊”后,将糕饼盘往他那边推了推,“你吃你吃,吃完了我再去拿,我叫春花姐给我买了好多,包你能吃到饱的。”

    也是在那时候,沈忘尘才知道,原来喜欢的小零嘴居然是可以吃到饱的。

    从那之后白栖枝但凡给自己准备好吃的,就必然会给他也带上一盘,渐渐的,沈忘尘也染上了喜欢边做活计边吃东西的恶习。

    但今天,白栖枝显然没有预料到沈忘尘会来,因而只拿了一个糕饼盘盘。

    两人就这样你一个我一个地一边吃着乳糕,一边将心思全神贯注地放在账簿之上,就连盘内只剩下最后一个乳糕也没发觉。

    只见他们同时伸出手——

    指节相触碰的瞬间,两人如同针扎般回过神来。

    沈忘尘这时才像是发现发生了什么事一样,心内悚然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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