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房屋群在地面上投下幢幢黑影，月光从房屋之间的缝隙中洒下银辉。

    黑与白的分界就像是钢琴上的琴键，白色人型像是在玩跳房子的游戏一般，在一块块房子的阴影中跳跃。

    尽管只有模模糊糊的形状，但是能看出她或他的动作非常灵活，单脚与双脚交替，在黑与白的地面上站立，跳跃。

    爱尔不远不近地跟在白色人型的后面，怀疑这一切是否是自己在破屋睡着后做的荒谬梦境。

    她百分百确定那个白色的东西不是人，但是灵魂又是怎么在没有依凭的情况下，维持形态不灭，像人一样行走的呢？

    当初露娜大魔法师使用了好几道禁制的魔法水晶瓶，才承载住女儿的那一点点的灵魂。8号也是因为有身体支撑才会移动。

    如果在变成灵魂体后，还可以如此鲜活，露娜大魔法师又何必沉溺于傀儡的制作，甚至最终为了达成可怖的复生计划，为爱尔带来无妄之灾呢？

    关于这个地方，关于魔物，关于白色人型，谜团越来越多了，而她原本只是想要找到出去的办法而已。怎么搞得越来越复杂了呢？

    “哎。”再轻微的叹息，在寂静的夜里也变得清晰无比。

    白色人型停下脚步，她/他正单腿直立着，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慢慢转过身，当然人型本身是看不出正反的，无论前面后面，上面下面，都是白色的人型而已。

    但是她/他的动作给人的感觉就是转过身看了看爱尔。

    很莫名其妙的反应。

    直到她/他开始双脚落地，熟练地在小巷子里左拐右拐跑起来，很快停在了一栋有些不太一样的房子面前，做出“请进”的动作。

    这个房子的不同点在于，结构是完整的，不像其他建筑，东缺一块，西塌一片。完整到好像和周围的建筑没有处在同一时空。

    爱尔领悟到，刚才的那个悄默默回头看的反应，大概是因为心虚。

    心虚明明可以更快地把人带过来，却非要一边玩一边走。所以在听到自己的叹息后，才会那样转头“看”自己一眼。

    没想到她/他还挺有人味儿的。

    爱尔噗嗤一笑，在白色人型疑似疑惑的偏头动作中，走进了那个房子。

    ----

    因为拥有一个完全不漏的屋顶，所以房间里漆黑一片。爱尔抹黑往前走了走，很快就撞到了什么东西，应该是桌子。

    “喂，你把我叫来是做什么？自己又不见了。”

    余光里突然出现一点白光，爱尔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发着白光的球体，孤零零地悬浮在空中，还冲她摇了摇。

    爱尔差点被吓得心脏狂跳，幸好对方又移动了一下，爱尔才发现，原来那是另一个房间的门，白色人型侧着身子探头，身体被墙壁挡住，才会出现刚才吓人的一幕。

    那是一个卧室，爱尔知道这点是因为，在她走过去后，白色人型当着她的面，演示了一遍上床睡觉的动作。

    “你是想让我在这里休息？”

    点头。

    “我可以相信你吗？”

    点头。

    事到如今，这么问还有什么意义吗？自己都跟着她/他走了一路了。

    而且，如果真的有意伤害自己，那么刚刚“蘑菇人”在的时候才是最好的时机。

    爱尔已经分不清自己是真的相信对方，还是因为被困在这个“魔物伊甸园”太久而精神混乱。总之，她躺了上去，并且很快睡了过去。

    至于还留在破屋里的包裹，等明天再回去拿吧。

    一夜无梦。

    等爱尔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伸着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感觉浑身舒畅。在野外生活久了，她好久没有这么舒适地睡过了。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爱尔起身观察这个房间。

    这是一个简单的两居室，布局与“城邦”中大部分的破屋一样。

    然而这里并不破败，反而像是有人仍在居住一样，客厅的桌子上居然还放着一个类似花瓶的器皿，里面插着一截看不出品种的枯树枝，边缘长着一个褐红色的小圆点。

    在这里看到一点生命的痕迹很稀奇，爱尔举起来刚想要仔细观察，就听到旁边房间里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爱尔心中一惊，小心地向房间里看去，随即松了口气。

    里面明显是一间书房，一张棕红色的书桌占据着最显眼的位置，上面放着一些书本和文具，仿佛上一刻，还有人在这里伏案学习或工作。

    白色人型就坐在桌子前，低下头看着什么，往前走几步后，顺着她的视线，爱尔看到了落在地上的笔筒，和散落出来的两三只笔。

    她/他“看看”爱尔，又“看看”脚下的笔。意思很明显。

    “你想要用笔？”

    白色人型点点头。

    爱尔走过来半蹲下，将东西捡起一一放回桌上。她这才反应过来，她/他能把东西碰掉，说明她/他本就可以接触到这些物品。

    爱尔眼神复杂地看着书桌前的白色人型，她/他的面前摆了一张空白的纸张，桌上还放着基本书籍，她/他坐在那里，就像一个工作中的学者。

    “你能操控物品？”

    点头。

    “把东西碰下来，是想吸引我的注意？”

    点头。

    “你想要用笔跟我交流？”

    点头。

    “那，你写吧。”爱尔想要把笔放到她/他发着白光的手上。

    笔在爱尔松开的瞬间穿过对方的手掉落在桌子上。

    而后肉眼可见的，白色人型身体的亮光越来越明亮。笔凭空动了一下，慢慢直立起来，沾了沾放在一旁的墨水，开始移动：

    「你，想学魔法吗？」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就不是魔法师呢？”爱尔有种被人戳中的羞赧，尤其是她因为出身根本没有可能学习魔法。

    「我看到你胳膊上的魔法铭文了，但是你好像并不会魔法。如果你是魔法师，昨晚房间那么黑，你不会连最简单的光亮术都不用。」

    她/他好像看出爱尔的沮丧，写完后，笔又动了动，补充了一句字：

    「你别多想，我是想要跟你做个交易。」

    “怎么个个都想跟我做交易。”

    爱尔自嘲一笑，右手摩挲了下左臂，因为频繁使用魔法铭文，她的皮肤被腐蚀的次数太多，触感坑坑洼洼的。

    “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值得用来交易的，除了这一条命外。哦对了，还是有的，有一袋子金币，落在了昨天的破屋里。”

    在“交易”这个词出现的时候，爱尔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三年前与黑球达成交易的那天。她实在想不到，自己已经沦落到这种状态了，怎么还会有“人”想要从自己身上挖点什么。难道她还有比这条命还重要的东西吗？

    「别误会，我不是要你给我什么东西。我想让你帮我个忙。」

    羽毛笔翻飞，继续写道：

    「如你所见我的身体已经消亡，这具灵魂也无法离开这片土地。」

    「我只能寄希望于你。」

    「你是几百年间唯一来到这里的人类。曾经或许有人误入到这片魔物的土地，但你是唯一一个活着走到这座城邦的人。」

    这是在解释她的来意，也回应了爱尔那句自我贬低的话。细品之下，还有几分对爱尔的赞赏。

    “所以你想要用魔法作为办事的报酬？”爱尔有了一点好奇，“你想要我做什么？”

    写了这么多字后，白色人型有些气力不济，她/他顿了顿，笔画缓慢地将剩下的一句话写完。

    「帮我把这个城邦的故事带出去。」

    看来写字这件事确实会损耗她/他的精力，连白光都开始变得暗淡了。

    白色人型指示着爱尔打开桌下抽屉，从中取出一本笔记本。牛皮封面的厚厚一本，拿在手中很有分量。

    「这是我的工作笔记，我用魔法将它和这件房屋保存了下来。上面有我人类时候的研究，以及人类撤离，城邦灭亡后写下的日记。」

    翻开几页，里面的纸张整洁如新。爱尔有意识地先翻回第二页，那里果然留着一个名字：海拉·狄奥多西。她/他是她。

    而狄奥多西的姓氏显然也隐藏着另外的信息。那是跟和露娜大魔法师一样的姓氏，国王的姓氏。

    “你叫海拉·狄奥多西？”

    白色人型点点头。

    “我叫爱尔，平民一个，所以没有姓氏，所以也理所当然不是魔法师。”爱尔礼貌性地告诉她自己的名字。而后接着问出在看到她的姓氏时产生的疑问：

    “你贵为公主，为什么会在人类撤离时被独自留在这里？”

    「我不是公主。至少我生前并不知道还有姓狄奥多西的国王。」

    而后，海拉顿了顿，又缓慢写了几个字。

    「如果你们的国王姓狄奥多西，那么这件事也算是城邦故事中的一部分。」

    她的手速越来越慢了，最后几个字甚至有了拖笔。

    “你要不要先歇一歇？”爱尔看着海拉明显暗淡下去的光芒，不确定道。

    海拉摇了摇头，像是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一样，强行开始奋笔疾书。

    「那本笔记上面的魔法是我所研究的，世间唯一的死灵魔法。它是绝对的禁忌，但是在人性之恶面前，这种禁忌也要让步。」

    「如果你愿意学习这道魔法，那么请帮我，把这所城邦的往事告诉世人。」

    「把这个世界扶正为它该有的样子。」

    海拉写得太快，太多的信息一下子传递出来，爱尔处处都是疑问，但是面前的人已经没有时间再一一回答了。

    白色光芒越来越淡，爱尔几乎能够透过她的身体看到下面的座位。

    “你的状态不对劲，先停一停吧。”

    爱尔想要按住她的手臂，但是毫无疑问地什么也没有摸到。她有些着急地提高了声量：

    “先歇歇吧，我现在困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你慢慢写也来得及。”

    海拉只是抬头，用并不存在的眼睛“看了看”爱尔，最后用尽全力写下剩余的话语。

    「爱尔，我衷心感谢你的到来。如果你没有出现，我不知道还要等待多久，几十年，还是几百年？都有可能。」

    「我已经等的太久了，我真怕自己会在等待中消亡，那么这里发生的事情将再无人知晓。」

    「但是你来了，你不知道这对我是多大的幸运。我能感受到你内心的强大与生命力，所以我恳求你，把真相从这里带出去。」

    爱尔从她越来越暗淡的身体中预见到什么，慌乱地说道：

    “你不是要我帮忙吗？那你亲自把城邦的真相告诉我啊，我不耐烦一点点看你的笔记。”

    「那晚你所见的“覃人”是我的好朋友，请将我们的对话展示给她。」

    “不要，你自己跟她说啊。”

    「她会帮你离开这里。」

    写完这几句话，羽毛笔从海拉透明到几不可见的手中落在桌上，而后重心不稳地跌落到了桌下，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声。

    像是生命乐曲最后一点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