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可以解释的。”

    眼睁睁看着徐瞻从食盒内取出一碟圆滚雪白的糯米团子出来，云浅手里拿着解了一半的九连环，整个人都呆住了。回过神来以后，她连忙放下手里的物什，跑到徐瞻跟前，伸出一根手指，弱声弱气地解释道，“我只打算吃一颗，绝对没有打算多吃的。”

    见徐瞻不语，云浅心里没底，忙又把桌上的糯米团子往食盒里装。

    “我不吃了，不吃……欸？”云浅的声音陡然顿住，目光从按住自己手背的白皙大掌往上看去，见徐瞻垂眸盯着自己，不由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眼底满是疑惑。

    徐瞻的态度依旧坦然，就着云浅的手将瓷碟放回桌上，而后慢悠悠收回手，扯唇轻笑一声道，“吃吧。”

    “啊？”云浅的印象里，自己的瞻哥哥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之人，小时候自己贪嘴吃糖果串儿，吃坏了牙，他就下令不许她再碰，她央著方爷爷偷偷买来吃，不小心被抓包以后可遭了好一通罪。想起当时受的惩罚，云浅尚且觉得腕酸手软。可今日自己不听他的话，偷吃糯米团子被逮个正着，不仅不用受罚，居然还可以继续吃？

    云浅深觉其中有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看着徐瞻。

    “当真不吃？”声音清朗，尾调轻勾，徐瞻今日似乎格外有耐心，迎着小姑娘探究的目光，嘴角缓缓勾起浅浅的弧度，“原以为你今日受了惊吓，特意破例一回，安抚安抚你。不过，不吃也好，这就让人撤了吧。”

    这一回轮到云浅拦住了徐瞻的动作。她一把将瓷碟扒拉到跟前，也不顾徐瞻还盯着瞧呢，自顾自就拈了一颗糯米团子塞进了嘴巴里。武成王府的厨子原是从宫里放出来的，做的吃食格外精细，这糯米团子捏的不大不小，刚好一口一个。甜甜糯糯的滋味由着舌尖蔓延向四肢百骸，云浅嚼着，眼睛跟着眯了起来，不由轻轻地喟叹一声，“真好吃。”

    一连吃了两颗，云浅伸手拈了第三颗，才要往嘴里送，注意到徐瞻的目光仍然落在她的身上，眼珠子轻轻一转，手腕转了个方向，探身就将糯米团子递到了徐瞻的嘴边。

    烛火映照下，小姑娘明眸璀璨，如此亲昵的动作做得这般熟稔，教徐瞻神情微怔。

    藏在记忆里的某个小小身影浮现，恍恍惚惚，明亮的眼眸似与眼前人重合……

    “噼啪”

    烛花绽放的声音响起，徐瞻恍然回神。他别过脸，移开了视线，轻咳一声，绷着声音道，“胡闹，没有半分规矩了？”

    故作正经。

    云浅撇了撇嘴，慢悠悠地又把糯米团子塞进嘴巴里，囫囵嚼着，声音含含糊糊地嘟囔道：“就会拿规矩教训人，还是跟以前一样，像个老夫子似的。”

    徐瞻没听真切，正欲开口询问，云浅便已清了清嗓子，脆生生地问道：“世子今日心情很好？”

    年少时相伴的岁月虽已久远，但云浅深谙徐瞻的脾性，知他素来出口之言不会轻易更改，如今这般朝令夕改，其间必有蹊跷。

    云浅看了一眼瓷碟中仅剩的两颗糯米团子，又把视线移回到徐瞻的俊脸上。烛光下，那是被八年岁月打磨得愈发棱角分明的脸庞，幽潭似的双眸却还如从前那样，深得教人难辨其所思所想。

    云浅惯常不爱猜人心思，这会儿也是径直问出了心中所惑。

    “下人都说你最是威严，你方下令不许晚间膳食上出现不好克化之物不久，我就公然与你对着干，你非但不生气，还亲自提了食盒来给我……”云浅目含审视之意，“若不是心情很好的话，那世子是有事相求于我？”

    徐瞻讶然于她心思敏锐，却也不掩饰，只道：“今日托你之福，久惑之事有了眉目，这些便作是谢礼罢。”

    这话没头没脑，说得云浅云里雾里的。

    “是因为今日我陪你一起去了太傅府么？”说着，云浅自己先摇了摇头，忽而想到冬禧说过的案子，不知为何突然福至心灵，“是福戏班的案子破了？”

    见徐瞻神色一凝，云浅又赶忙解释道：“我偶然听人说过这个案子是大理寺在侦办的，没有故意打听什么，就是道听途说而已，道听途说。”

    小姑娘紧张得脸都红了起来，徐瞻扯唇一笑，“这么紧张作甚？”

    福戏班在鄢都城内声名鹊起，拥趸者多如过江之鲫。如今因着曹正偆的案子牵扯到戏班头牌月郎，鄢都府出了布告，案子侦破之前，福戏班不许再开幕登台唱戏，同样云来酒楼也跟着闭门不准营业。

    如今案子久未告破，戏班和酒楼做不了营生，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没了收入，眼看着日子难以为继，索性生出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近日来总是闹到鄢都府衙，阵仗不小，动静大得就连宫中圣人都有所耳闻。如此这般，云浅说是道听途说，徐瞻也并未觉得其中有假，反倒是小姑娘紧张兮兮的模样让他更觉好奇。

    “是烛火烧得太旺，热得热得……”云浅双手轻轻地拍了拍脸颊，侧首看向徐瞻，岔开话题去：“你说托我的福案子有了眉目，可我并不曾说什么呀？……唔，说将起来莫不是今日在太傅府我避开淳然县主的陷害，这事儿给你了启发？”

    一语中的。

    自己不过提了一句，她竟能在短短瞬息之间猜到点子上，其聪敏伶俐得倒让他有些意外了。

    “可是二者之间有何干系呢？”云浅有些费解。

    徐瞻反问道：“今日县主意欲陷害于你，若事成，她可有脱身之策？”

    赏花宴上，名门贵女齐聚。众目睽睽之下出手设计，必然要掩人耳目，将自身摘干净。云浅细细回忆今日遭遇，反推二三，不多时便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淳然县主暗中买通太傅府婢女，指使其推她下水，意在让她当众出丑，再借着攸攸众口坏她名声。而淳然县主很聪明的一点就是，没有让随身的自家婢女出手，而是假借主人家的婢女之手，如此就算被抓包，也攀咬不到与众人一起赏花吃茶的淳然县主身上。

    不过，淳然县主今日犯了傻，沉不住气。咄咄逼人的态度引人生疑，试想换作旁人，只稍沉心静气，忍将过去，又有谁能怀疑到她头上去呢？

    “您的意思是，杀害大官的凶手并非众人怀疑的戏子月郎，相反很可能是个看似最无辜的人，只要有人证明其一直没有出现在凶案现场，很容易就排除了那人的嫌疑，可是……”云浅眉头轻皱，颇为不解地道，“可是除非有十足的证据，否则不也是无济于事么？”

    倘若果真有证据遗留，凭着办案经验丰富的大理寺在，不可能案子迟迟没有进展。

    小姑娘分明不过豆蔻年华，换作别家这般年岁的闺阁女儿，听闻这些人命官司，不是吓得花容失色，便是不甚在意，可偏偏她不仅爱打听，而且还真能分析出子丑寅卯来。

    徐瞻心下颇感意外，倒也不觉得云浅打听这些有何不妥，反而十分有耐心地与她多说了两句。

    “世上诸事，只要发生过，总会留下痕迹。”

    云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你这么聪明，肯定难不住你的。”说罢，飞快地将话题岔开了去。

    今夜这人瞧着心情好，乐得跟自己多说一二，可有道是少知少祸，这大理寺的官司自己还是莫要多打听了。

    “今日我碰巧帮着世子了，世子拿春祺帮我准备的糯米团团来表谢意，总有诚意不足之嫌……”云浅一双明亮的水眸里飞快地划过一丝狡黠，旋即莹润的小脸堆出灿若春阳的笑容，语气里也添上几许轻快，“不若明日回门，世子就帮我想法子推掉，好不好？”

    比起其他，回门才是摆在她面前的第一难关。

    虽说坐上花轿嫁进王府，非她算计行事，可摆在众人面前的事实就是她取代周婉玉成了武成王府的世子夫人。文国公府旁人心思何如，她猜不到，可自己的生母柳氏必然会发难的。

    云浅对柳氏的孺慕之意早在归府后数月间被消磨殆尽，可饶是如此，她仍然不愿去面对柳氏的冷漠，乃至刻薄。

    然而，徐瞻闻言却是脸色一沉，肃声道：“胡闹！”

    “……”从前怎么没发现瞻哥哥责怪人的言辞竟如此匮乏呢？看来鄢都城的风水还是比不上临风郡，养得瞻哥哥都比以前迂腐许多了。云浅心下唏嘘，面上却顺势露怯，眉眼之间的光亮逐渐黯淡，期期艾艾道，“可是我有点害怕……”

    徐瞻一怔，叹了口气道：“放心，明日诸事有我。”

    整桩婚事里，最无辜的便是这丫头了。因此，哪怕徐瞻再不耐烦应酬，此番新妇归宁，他也会陪着她。

    眼看回门一事板上钉钉，云浅终于放弃挣扎。

    有徐瞻的承诺在，她七上八下的心稍稍安定了些。“那先谢过世子啦。”

    屋外更鼓声响起，一声、两声、三声。

    夜已然深沉。

    倦意袭来，云浅撑不住，浅浅打了一个呵欠，眼角沁出一点点泪花来。她趴在桌边，双手托腮，努力地睁大眼睛，去盯着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徐瞻。良久，到底掌不住了，试探着开口：“夜深了哎……”

    “困了？”

    “……”

    “如此，安置罢。”

    徐瞻言罢起身，迈步朝床榻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抬手去解外袍。

    ！！！

    目睹他的动作，云浅顿时一个激灵，睡意全消。“你、你你这是做什么呢！”

    徐瞻侧身回头，淡淡地扔了个眼神过来，“脱衣安置。”

    语调平淡，语气却理所当然。

    云浅不淡定了，“你的意思是，你要睡在这里？”说着，她指了指被褥整齐的床榻，又指了指自己，“和我同睡一榻么？”

    小姑娘眸色澄澈，眼底是纯然一片疑惑之意。徐瞻挑眉，反问道：“你我夫妻，同榻而眠，有何不妥？”

    “可……可是……”云浅语塞，心底滋味不明，裙衫上的系带在她的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她自以为深谙徐瞻的脾性，虽捏着鼻子将自己这个无辜的冒牌新娘认下，但估摸着心里始终是存着芥蒂，不然不会自新婚夜就宿在书房。

    可眼下这般又是为何来？

    云浅想不明白，又想不出理由将人推出房门去，杵在原地与徐瞻大眼瞪小眼半晌，才认命般低下脑袋，一步三挪走到床榻边，踢掉绣花鞋，也不褪去外衫，直接就滚进了床榻里侧。

    眼看着小姑娘扯过被子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徐瞻眼角的余光扫过屋外的人影，摇了摇头，也不曾开口多言，只径直熄灭了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