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镇上仿佛被打开了夜生活的新世界，白天的暑气虽然还有些许残留，但却不妨碍人行道边的路灯已亮起暖黄的光晕，照着褪漆的折叠桌椅依次铺开，一个个街边的小店也热闹起来。

    原本一行人只是打算顺带将周绯送到镇上，然后他们就回市区的学校，但发现时间并不算太晚，便提议一起去吃烧烤。

    几个学生自然是没意见，所以最后贺临希也寡不敌众，在他们百般求情下点了头。

    下车后他默默地接过周绯的背包，单手拎着十分轻松。

    烧烤摊上，穿着真皮围裙的老板正在麻利地给烤串刷酱撒粉，隔壁舀冰粉的阿姨也用电音喇叭开始叫卖，塑料小碗盛满晃碎了月光的红糖水，热闹的气氛明显不同于村子里的宁静。

    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周绯比他们没大几岁，说话又有梗，原本略显尴尬的气氛也很快被消解，和几个学生飞速打成一片。

    吃了一会儿，阿山中场休息的时候刷了一下短视频软件，很快就瞪大眼睛，露出一个十分惊讶的表情。

    他忍不住拿起手机给旁边的周绯看，语气充满了愤愤不平。

    “绯姐，你看这个人好不要脸。”

    周绯一边吃她最爱的烤香菇，一边循着视线看去，只见屏幕里是一个男生在直播卖货，正大喇喇地在吹牛，说自己参加过什么国际展览什么世界大赛，表情也很mean，语气有点绿茶。

    阿山又点进他的主页，一眼就能发现这个人的视频基本上都是在剽窃周绯的改造创意，连字幕和剪辑风格都大差不差，只能说刻意模仿的痕迹很重，但连这种人粉丝都有几万。

    不过还没等周绯说什么，直播评论区里就陆续开始有发现的粉丝替她报不平。

    【你这是在模仿狒狒吗？】

    【路人感觉好像。】

    结果男生眼神倒是特别好，看到零星几个弹幕后，直接倒打一耙，大言不惭地说是自己被抄袭了。

    他开始强行挽尊，并且在直播中挑衅：“某些人只会捡垃圾，根本不懂设计！”

    这句周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桌上的几个学弟也好奇地探过头来。

    但周绯却连目光都没再分给他，嘴角勾起了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

    真搞笑，跳梁小丑。真是鉴抄零成本。

    这种人她见多了，但设计这种东西抄得了形，抄不了魂。

    周绯本来懒得和这种人计较，因为她平时就十分倡导大家改造旧物，并且注明不介意学习模仿，因为她认为只要是践行环保理念就值得宣传，没什么抄袭不抄袭一说。

    但像这种他又恶心人又恰烂钱的真的是难以忍受。

    对方此时正在卖仿制奢牌的挂灯，还说是正品，介绍的语气高傲又轻蔑。

    “朋友们，这可是西波亚米风的挂灯。”

    “像我认识的某某明星家里都放这种，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品。”

    周绯听到这真忍不住了，噗嗤一下笑出来。

    还以为是什么高段位的大佬。

    波西米亚风都被这人说成西波亚米风了，简直是在侮辱挂灯好吗。

    “不像某些人改造的那种垃圾。”对方竟然还没忘记拉踩周绯。

    并且紧接着下一秒演都不演了，在直播里拿出了另一个手机，“给你们看我的新作品。”

    他开始给网友展示自己剪辑的“新作品”，只见视频内容和周绯昨天发布的十分类似，尤其是开头的设计图基本大差不差，如果仅仅是关于墙绘的草图，元素是花的话倒没什么，但这人从造型到配色几乎是描图周绯的。

    真是又当又立，吃相难看。

    周绯忍无可忍，拿出手机，搜索到对方的账号，想了几秒，开始锐评。

    【听说有人把我的废稿当宝？需要原文件参考可以私我。】

    【建议主播下次开播前先报个设计基础班，那个叫波西米亚风，不叫西瓜脆波波。】

    这几句一出，弹幕的吃瓜群众活跃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狒狒太有才了。】

    【这人我盯他好久了，天天卖这种烂东西。】

    【主播不如借这次卖奶茶吧。】

    【上面的别说了，我可吃不起国际货。狗头/】

    周绯没有说更多，只是在退出直播间后，立刻用自己的号发布了一则图文，是那稿草图的升级版创意，搭配的文案是：感谢“致敬”，让我有动力把最初1.0的灵感迭代到2.0版本。

    只见图片中原本绿色的墙面上，原本的脏污经过描绘延伸出褐色的枝干，最初四散的碎花被直接点缀在枝头，宛如正在盛开的春意，最别出心裁的是上面的挂饰——

    数个小玻璃瓶被麻绳系起来，像做风铃般系成几串，有的瓶子里加了水，种了易活的水培绿植，正在恣意生长。有的瓶子里放了仿真陶瓷小鱼再搭配上她精心绘制的海洋背景，窗子打开阳光照进来的时候，这些小鱼就像在水里一样栩栩如生。

    整面墙比她之前设计草图里呈现地还要丰富。

    真正的设计在脑子里，拙劣的抄袭在嘴巴中。

    用实力说话才是最好的回应。

    在贺临希的视线里，只见女生单手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弹幕上跳动的恶意揣测转变成拍手叫好。

    她做的只是敲了几下屏幕，不仅丝毫没有被影响到心情，反倒游刃有余地化解。

    仿佛一切尽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得意的小表情落在贺临希眼中，他喉间溢出低笑，紧接着看到她因认真而稍显干燥的双唇上，于是倒了一杯大麦茶，特意等滚烫变温热，将玻璃杯推至她触手可及处，在满屏“哈哈哈哈哈”的弹幕中轻声提醒她：

    “喝水。”

    杯壁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

    她没有拒绝，小口啜饮，因为眼神还停留在屏幕上，甚至没注意到刚刚伸出去的手无意叠上了贺临希温热的手背。

    “谢谢。”

    看到这恶臭男主播吃瘪的样子，周绯心情很好，彻底放下手机，没注意到身边男人眸底泛起的涟漪。

    “妈呀，绯姐你好厉害，他都气得下播了哈哈哈哈哈哈。”

    “估计太尴尬了吧。”

    “不过他也是活该啊。”

    这一顿操作把几个学生看得心服口服，并且再次感慨网络世界是非多，果然光鲜亮丽的外表下也是暗潮涌动啊。

    但几个人没有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乐一乐就过去了，最后还闹着要和周绯合照。

    本来周绯想在上厕所的时候趁机把账单付了，以此感谢他们捎自己一程。

    结果被老板告知贺临希已经提前付过了，于是只好作罢。

    几个人其乐融融吃完一餐，挥手分别。

    “贺教授，下次见。”

    她站在路灯下，双手背在身后，尾音里像有一把小钩子。

    说完没有回头，留下了一个潇洒的背影。

    贺临希表面平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腕表，推正眼镜，小声地说了一句。

    “下次见。”

    *

    天上又飘起了小雨，马路上从热闹回归平静。

    周绯走到自己临时订的旅店，她的目光环顾着四周，仔细地辨认着方位。

    破旧的霓虹灯牌抽搐着发出亮光，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消息提示音。

    间隔几分钟电话铃声又响起了。

    周绯掏出手机，发现是吴女士，迟疑两秒打算挂断。

    结果因为屏幕亮度比较低，她指尖不小心按到了接听。

    周绯瞪大眼睛，随后放弃挣扎。

    那句“干嘛”还没说出口，就被对面抢了先。

    “宝贝闺女，你又去倒腾你那些破烂了吗！”女人优雅舒缓的声音中听不出任何贬低，相反是关心的语气，简单直白地就像是在询问她吃饭了没一样。

    手机这面的周绯还是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说多少次了，她那个叫创作好不好！

    对面发觉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很快就话锋一转，故意娇滴滴地拉长声音，“妈妈想你了，这周末你回家不？”

    “吴女士，你又在搞什么鬼？”

    “我这些天没在北城，来南郊工作了。”

    周绯嘴角抽了抽，感觉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同时她心中暗道不好，吴女士突然喊她回家干什么。

    不会又是喊她去相亲吧……

    自从吴女士和周馆长没能成功干涉她的职业选择后，就致力于在她的婚姻大事上操心。

    她清清嗓子，正打算开口婉拒。

    吴女士又先她一步，抛出了诱饵，“你小姨说这次回国来给你带了几本你最喜欢的设计集。”

    周绯闻言，瞬间有些心动。

    没错，真正的女人变脸就是如此之快。

    但她怕有诈，试探性地询问：“小姨怎么突然回来了？”

    周绯的小姨在国外做展览策划，经常接触各种业届的名人，也是她从小的艺术启蒙。每次回来都会给周绯带礼物，两人有很多的共同话题，她记得上次见面还是过年家庭聚餐的时候。

    “你爸请她回来联合他们美术馆和Q大举办一个文物遗迹展览。”

    “周末约着几个同事一起出去吃饭，我想着你回家陪我也出去吃呗。”

    周绯这下不疑有他，想了一下自己的安排，答应道，“好吧好吧，不过得下午了，上午预约了养老院的义工。”

    周绯没事的时候经常去做各种义工，体验不同的生活，还可以认识很多特别的人。

    “好的呀，那我等你回来。”对方满意地挂断了电话。

    这时周绯也办好手续，拿着房卡打开了门。

    老式顶灯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洒下一片暗黄，照着褪色皮质沙发泛出纹路的光，依稀可以看见灯罩里的飞虫，窗外霓虹透过窗帘映在她的眼中。

    周绯没有嫌弃，径直走向大床，和衣躺在弹簧床垫塌陷成的小窝上，闭着眼睛休息。

    清凉的风透过窗户吹进来，抚去了人心头的燥热。

    简单回想一下今天，还真是特别，不过很开心。

    片刻，她坐起来，打算简单洗漱一下。

    周绯站在简陋的镜子前解开单侧马尾辫，发丝垂落显得那张原本就巴掌大的小脸多了几分乖巧，睫毛在顶光的照射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子。

    她打开水龙头，捧起水洗脸，在哗哗声里依稀听见手机好像又响了几声。

    随手拿起毛巾擦了擦，走到床头柜边，俯身时精致的锁骨在棉质t恤下若隐若现，没有装饰的脸依旧漂亮得惹眼。

    整个人卸下防备后还多了些柔和。

    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她的指尖忍不住悬在对话框上迟疑了几秒，因为意外地发现竟然是贺临希的消息。

    【贺临希：条件考虑得怎么样。】

    周绯轻笑，虽然有所预料，但没想到教授还是个急性子。

    想了想这边的工期，她犹豫一会儿，然后再次起了逗弄的心思。

    周绯一边喝水一边敲字回复道：【不好意思啊，最近可能比较忙。】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手机壳边，眼睛笑得弯弯，因为对话框顶端的"正在输入中"忽明忽灭了半天，跟楼下那坏了的灯牌似的。

    好好玩。

    最后对方迟疑半天，只发过来两个字。

    【好吧。】

    周绯这下直接乐出声了，这两个字怎么看起来感觉有点幽怨。

    不过很符合对方的性格就是了。

    她把矿泉水瓶放在桌上，本来已经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但过了一会儿还是良心难安，忍不住再次拿起来，敲字回复道。

    【下周吧，我要回北城一次。】

    Q大也在北城，她想着不如做完义工中午请他吃个饭，顺便还今天车费的人情。

    周绯这下回复完就没再看手机，而是转身去背包里找睡衣打算先换上然后赶紧休息。

    毕竟明天还得工作呢。

    此时贺临希在书房泡了一杯茶，整个房间也是一如既往的极简风，他坐在发出白色冷光的台灯旁翻看今天的采访记录，没察觉到自己余光其实一直在偷偷瞥向手机。

    等看到周绯的消息后，他忍不住唇角微扬，放下手中的瓷杯，很快打字回复道。

    【好，那我们到时候再联系。】

    【谢谢你。】

    他很期待这次的采访，同时也有点好奇对方会对自己提出什么条件。

    因为他从来没有遇见过周绯这样特别的人。

    回想起她今天面对那些破烂和回怼黑子时截然不同的模样，贺临希思索片刻，再次拿起手机并下载了一个短视频软件。

    他平时不怎么用这些，连微信都用得很少。

    但白天周绯那个奇特的网名却牢牢地印在了他脑子里。

    于是注册好账号，开始在书房一个一个补看她以前的视频。

    *

    等一切都收拾好的周绯躺在床上时，那两条消息已经是半小时前了。

    现在已经十二点了，她心里默默地猜测对方这个时候肯定睡了。

    最后举着手机看了片刻，回复对方。

    【贺教授，我想好我的条件了。】

    【我想邀请你陪我拍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