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婉有些恍惚，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心脏像被一双手攥住，窒息得发不出声音。

    眼中似乎有一点泪意涌动，摇摇欲坠地挂在眼睑处，蒸腾起一片薄雾，横亘在她与王林之间。

    李慕婉背过身，她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的前生居然是这么沉默孤寂。

    三千年……

    三千年岁月，对痴心等待的王林不公平，对她更不公平。

    千年岁月太久，物是人非沧海桑田，李慕婉几乎无法想象沉寂千年再次醒来会是什么感觉，该是死而复生的惊讶还是久经千年的麻木？抑或是再见爱人一面的欣喜？喜怒嗔痴，爱恨情仇，再浓烈的情绪都会被岁月冲刷而变得平淡如死水不起波澜。

    李慕婉五味杂陈地看着仍旧伏在棺旁恸哭的王林，欲要为他拭泪的手停在半空中，喃喃道：“师兄，你究竟……为什么不愿意放手呢？”

    这究竟是我的幻梦还是你的执念呢？

    微微风声拂过，像是有人在耳边轻轻叹息。

    那股异样熟悉的感觉瞬间袭来，李慕婉身体被定在原地，她若有所感地低头看着手心，犹能感受到流水爬过手掌的痒意，飞鸟振翅的自在感。

    耳边响起一道辨不出音色的语声：“让她自己去了却一世因果吧。”似乎在劝慰王林，又似是对她所说。

    她？

    李慕婉扶住石壁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眼中露出恍然之色。

    原来，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梦道一世吗？

    这一念头甫一出现，眼前场景便立刻变化万千，在眸中不断扭曲一团又反复平整舒展，无数哀叹眷恋困惑悲意困在其中，最后浓缩凝聚成一滴泪，一如莲心垂泪般，似乎承受不住泪滴重量，渐渐矮下花茎，缓缓滴入她的掌心，化作无形雨帘将她隔越千里，遥送万里。

    数瓣莲花飘摇落地铺成莲桥，勾住李慕婉向前一步一步踏上。莲桥两侧生出许多幻影追逐着她的脚步，却在双手堪堪攥住她翻飞的衣袂时又落空。

    “我的因果……”她困惑地抬眸。

    李奇庆抱剑立于桥头，笑盈盈地看着她，柔声开口：“小妹，等你回来后哥哥带你去游山玩水好不好？”李慕婉心神一震，终于忍不住灼人的泪意，她下意识想要伸手回握那双温暖的手，却在触到幻影时瞬间寂灭。

    “哥哥……”模糊泪眼像潮湿雨气，密布整片天空，而她一如儿时揪住兄长衣角学步的稚童，却被一场雨停滞了脚步。

    洛河门、火焚国、师兄师姐们、周林、哥哥……她喃喃自语，徒然看着他们一点一点幻化出现又离去，手中只有花瓣刮过手心的微微痒意带来的实质感。

    李慕婉心头生出一种失落感，无数画面飞速闪过，转瞬即逝，好像走马观花地走完了一生。

    而她回眸遥遥一望，却看到洞府化作点点灵蝶飞逝，仅是一场不复存在的幻梦。

    无人知晓的因果轮回，困住了两个人。

    然而这样刻骨铭心的回忆，现世却只有她一人记得。

    李慕婉再次想起王林，他此刻在做什么呢？病情可有缓解？

    却觉得他的模样在记忆里变得模糊，分明才分别没多久。李慕婉有些怅然，有些恍若隔世，又有些怀念……

    她紧握着掌心的花瓣，只有飘摇的莲花握在手心的实质感让她感到安心且真实。她继续平稳茫然地前行，直至看到前路有微光亮起，却不知通往何方。

    丹香扑满袖袍，充盈鼻间。澎湃灵力交织缠绕，强烈的白光包裹住金丹，丹身蛛网般裂开数道细纹，五彩之相光耀其中，渐渐现出一具小人的身形，金光环身冲出阵法，冲破洞府，直通天际。

    修魔海内灵兽顿时暴动，纷纷渴饮着溢出的灵力，声势浩荡地向洞府冲来，却被禁制毫不留情地拍飞，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一同被拦截在外的还有几位侥幸而来的结丹后期修士，悄悄看了眼闭目调息却一身寒意的王林，惊诧洞府内竟还坐镇一位元婴为其护法，于是又灰溜溜地踏剑离去，唯恐被波及灭杀。

    “我嘞个乖乖，这阵仗，这小丫头居然真的结婴了。”许立国在一旁看着一连串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灵兽，看得他心惊肉跳。

    天道忽有所感降下千道雷劫，却被禁制挡在外，王林睁眼冷冷地看着不停歇的雷击，大手一挥，极境神识骤然飞出，红光一闪与雷击激烈碰撞对轰，逼退了阴沉雷云。天际复又投射出七色光彩，异色漫布天穹，一片祥和之感。

    四面八方源源不断涌来灵力，幻化株株灵莲，引出一缕清气，轻轻笼住一道身影。

    李慕婉缓缓睁开眼，轻舒一口气，感受到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好似破茧化蝶，乘风而起，再获新生。

    她试着运转灵力，闭目入定，感受到丹田内有一具婴体此时也正与她一同调息，充沛的灵气丰盈全身经脉，令她精神为之一振。

    金丹碎，婴始生。元身铸，心神出。

    至此，婴成。

    李慕婉压下心中涌动的情感，挥手化去阵法，在丹室静坐许久，默想着一场不为人知的梦。

    那股失落感深深横亘在心头，她从没有此刻这么迫切地想回到云天宗，迫切地想要见到哥哥。

    李慕婉对自己产生一种深深的茫然。

    前世为真，今生为真，真真假假，此刻竟让她困惑自己是否为真。

    她试探性地推开石门，掌心触到的凉意唤回飘渺的意识，将她拉入现实。

    远远地看到王林背身迎着初阳，薄光勾勒颀长身形，透出几许落寞。

    李慕婉停下脚步，她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却不知如何开口，又觉无人可诉，无话可说。

    王林闻声转身，似乎有点惊喜，看着她忽然愉悦一笑，只是这笑容，更多的带着些真心实意，不再是犹疑不决与困愁。

    看来是心结已解，李慕婉默然不言。

    因为逆光而立，王林的面容不甚清晰，李慕婉却觉得好像第一次真正正视他的样貌。

    他站姿挺拔，微上扬的眼尾浸染着点点柔光，满身犹带初晨的露气，却不显得深寒，此刻静静地与她相望。

    这一眼，穿过略显昏淡的光线，仿佛隔越千年，让人生出一种隔世之感，又近得伸手可触。

    李慕婉由衷地为他心结解开而高兴，于是如释重负般展颜一笑，道一句恭喜。

    王林仍定定地看着她，他明显感觉到李慕婉身上不同于往日的变化，周身蕴着清浅的清辉，带着独特的沁人心脾的花香，有如神女入世。

    许是室内点了盏暖灯，笼罩着层朦胧的光晕，让他眸中也不由得带上点暖意，真心回道：“恭喜结婴。”又欲从她略带怀念与哀伤的眸中探究出其他情绪。

    李慕婉却别过头。

    一副不欲与他对视的样子。

    他见状蹙眉问道：“是结婴出了什么变故吗？”颇有种要前去为她寻个公道的架势。

    李慕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她甫一出来，就看到王林模糊的背影，脑海中立刻就浮现出梦中白衣白发的男子伏棺泪流满面的模样，她其实还是不愿相信自己死去的结局，也难以置信自己居然与王林走到了天人相隔的地步。

    所以再从幻梦中脱离见到真实的王林时，李慕婉反而茫然无措，一种强烈的割裂感深深压在心头，让她踌躇不前。

    王林见到她低垂的神情，疑问加深，嘴唇几度翕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李慕婉闭关三月，总不至于刚出关就不认识他了吧。

    那她怎么偏偏用一副陌生而疏远的目光看着自己，眸中隐含泪意，好像在哀切地怀念着谁。

    马良。

    心中不自觉念出这个答案。

    王林心头猛然一跳，他立刻否决这个念头。马良本是他借尸复生的一副躯壳，他其实并不在意样貌如何。或许是李慕婉的缘故，他现在越发介意这具原身。竹林相遇是马良，修魔海相助是马良，就连云天重逢时，她心里念的也还是马良，怎么处处都是马良，全然没有现在王林真身的影子。一时怨恨，一时恼火，又颇觉侥幸，所幸马良已经是过去的躯壳，想到此处他又觉得畅快，但仍觉郁闷。

    及至看到李慕婉眸中的点点水光，他的所有不快与一点怒意不平尽烟消云散，情绪皆被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而牵动，被动得很。

    心中似有什么在下坠。

    只是总归还是不愿见到那双翦水秋瞳再含哀愁。

    于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距离一点点靠近，轻轻点在李慕婉眼尾，似乎想要抹去若有似无的泪光，动作轻柔地像是怕惊飞一只歇脚的蝴蝶。

    “修魔海内我不是宗门弟子，你也暂时抛却师祖身份，我们就以王林和李慕婉的真实身份共处一日好吗？就像当年那样。”

    他终于撕开这层不复相认的伪装，再不愿再以低微的弟子身份自居，也终于承认马良这让他不甘心的曾经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