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深冬的某个夜晚,空气里漂浮着北方特有的干燥寒意。逼仄的出租屋里,唯一的光源来自电脑屏幕,上面循环播放着一段影像:光影流转的戏台,水袖翻飞,浓墨重彩的油彩勾勒出一张雌雄莫辨、倾国倾城的脸,是程蝶衣。镜头推近,那双点染着墨色的凤眼里,盛满了惊心动魄的绝望与痴缠,仿佛要将屏幕外的人也一同焚烧殆尽。画质有些模糊,却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杨诗琦的心脏。
屏幕上那张面孔,风华绝代,定格在她出生后三年那个绝望的春天。二十多年了,她从未见过他活生生的模样,只能从泛黄的录像带、褪色的海报和无数人的追忆碎片里,拼凑一个遥远而虚幻的影子。这影子却像生了根,在她心里长成一片荒芜的荆棘。一种尖锐的、几乎要将胸腔撕裂的痛楚猛地攥紧了她,比任何一次都来得汹涌。她蜷缩在冰冷的电脑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指节泛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哥哥……”破碎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这痛楚攀至顶峰,几乎要将她意识吞噬的瞬间,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她脑中响起,清晰得如同耳语:【荣迷意志系统激活。检测到强烈‘荣初症’波动,任务诉求:拯救张国荣先生,需让张国荣先生主动放弃轻生念头。目标锚定:2003年4月1日,香港文华东方酒店。启动穿越程序,剩余次数:10。】
杨诗琦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只觉眼前一花,冰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嘈杂的粤语人声和汽车鸣笛声瞬间将她包围。她踉跄一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边。眼前,文华东方酒店那熟悉又陌生的轮廓在夜色中矗立。心脏狂跳,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抬头望向那令人心悸的24层——一道模糊的身影正从高空急速下坠,快得像一个幻觉,一个眨眼间就会被抹去的错觉。
“不——!”她撕心裂肺的尖叫冲出口腔。
但太迟了。那身影在她视网膜上只留下一个绝望的残影,便狠狠砸落在下方的人行道上。沉闷的撞击声被淹没在都市的喧嚣里,却又在她耳中无限放大,震得她魂飞魄散。视野瞬间被一片刺目的血红覆盖。
【失败。剩余次数:9。】系统的声音冰冷地宣告。
杨诗琦眼前一黑,窒息般的剧痛尚未退去,身体已被粗暴地抛回现实冰冷的出租屋。她瘫软在地板上,大口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睡衣。刚才那惊魂一瞥带来的绝望感如同实质的冰水,浇灭了心头最后一丝侥幸。
“再来!”她挣扎着爬起来,声音嘶哑却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劲。
第二次,眼前景象刚由模糊转为清晰——依旧是文华酒店外喧嚣的街景——一阵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便撕裂了空气。她甚至来不及辨别方向,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撞击力便从侧面狠狠撞上她的身体。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剧痛席卷全身,世界在她眼前翻滚、碎裂,最后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失败。剩余次数:8。】
第三次,时间来到前五分钟。她刚一落地便神经质地冲向前,险险避开一辆擦身而过的汽车。安全了?她猛地抬头看向酒店大门,心脏沉入谷底——还有五分钟!她像疯了一样冲向酒店入口,却在旋转门前被穿着制服的保安拦下。
“小姐,请出示房卡或预约!”
“电梯!我要上24楼!快!”她语无伦次,试图推开保安。
“抱歉,电梯正在紧急维护!”保安皱眉,用力拦住她。
杨诗琦脑子嗡的一声,毫不犹豫地转身冲向旁边的消防通道。沉重的铁门被撞开,眼前是盘旋向上、仿佛没有尽头的冰冷楼梯。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向上狂奔。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剧烈抽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双腿灌了铅般沉重。一层,两层……数字在眼前模糊晃动。当她终于连滚带爬撞开24楼防火门时,沉重的身体砸在走廊地毯上。她抬起头,视野一片模糊的虚影,只看到远处一扇敞开的窗户,夜风灌入,窗帘被吹得狂舞。那个位置,空空如也。
【失败。剩余次数:7。】
第四次,时间提前到了前十二分钟。杨诗琦冲进灯火通明的大堂,像个真正的疯子,抓住每一个路过的人嘶喊:“张国荣先生!他在哪个房间?电话!告诉我他的电话!求你们!要出事了!”恐慌和绝望扭曲了她的脸,声音尖利刺耳。保安迅速围拢过来,眼神警惕而厌恶。
“这位小姐,请冷静!请不要骚扰其他客人!”
“我没疯!他会跳下去的!就在24楼!快拦住他!”她拼命挣扎,指向天花板。
“带她出去!”领头的保安厉声下令。几只有力的大手不由分说地钳制住她瘦弱的胳膊,将她粗暴地拖离温暖的大堂,狠狠推搡到外面冰冷潮湿的人行道上。酒店厚重的玻璃门在她身后无情地关上,隔绝了里面的光亮和希望。
【失败。剩余次数:6。】
第五次。时间来到前半小时。电梯终于亮着正常运行的指示灯。她冲进去,狂按24楼的按钮。电梯平稳上升,数字跳动如同倒计时。门开了,24楼铺着厚地毯的走廊异常安静。她放轻脚步,凭着直觉走向尽头那个套间。门虚掩着,透出昏黄的光。她轻轻推开——
张国荣背对着她,站在敞开的巨大落地窗前。夜风将他的西装外套吹得紧贴身体,勾勒出异常消瘦的轮廓。他身体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肩膀微微耸动,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和呜咽,仿佛灵魂正在被看不见的巨兽撕咬。戾气和深不见底的痛苦几乎凝成实质,从他颤抖的背影里弥漫出来。
杨诗琦的心瞬间被揪紧,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喉咙发紧:“哥哥!别……”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他衣角的刹那,他猛地回身!那张俊美却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眼神空洞而狂暴,仿佛不认识任何人。他发出一声绝望困兽般的嘶吼,猛地向窗外倒去!杨诗琦惊骇之下,本能地扑过去死死抓住他的一只手臂。巨大的下坠力量瞬间传来,她整个人被带得向前扑倒,上半身悬空在窗外!冰冷的夜风呼啸着灌入她的口鼻。
“啊——!”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失重感猛然攫住了她。急速下坠中,她最后看到的,是他近在咫尺的脸庞,那双曾倾倒众生的眼睛里,此刻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还有他微弱却清晰的低语,混杂在风里:“……好辛苦……”
砰!
【失败。剩余次数:5。】
第六次。还有一个小时。杨诗琦终于完整地站在了24楼的套房客厅里,距离窗边那个沉默的身影几步之遥。时间充裕得让她反而手足无措。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温暖:“哥哥……我们聊聊好吗?你看今晚的维港多美,灯火多亮……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很多人……都很爱你,舍不得你……”
她搜肠刮肚地说着安慰的话,试图靠近。他背对着她,望着窗外璀璨的夜景,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只有指尖夹着的香烟在静静燃烧,灰烬无声跌落。他始终沉默着,那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将她所有的话语都反弹回来,撞得粉碎。绝望感再次蔓延。她说到口干舌燥,最终无力地转过身,想找杯水,给自己一点缓冲的时间。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解脱:“……对唔住(对不起)。”
杨诗琦猛地回头!只见他单薄的身影在窗台边缘一晃,如同折翼的鸟儿,决绝地扑向了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窗帘被带起,猎猎作响。
【失败。剩余次数:4。】
第七次。一个半小时前。他穿着整齐的香槟色西装,坐在沙发里,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水,眼神放空地望着地毯的某处花纹。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杨诗琦小心翼翼地靠近,坐在他对面的矮凳上,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该说什么?怎么做?前几次的失败像沉重的枷锁套在她身上。反而是他先开了口,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字字如刀:
“别忙了,小朋友。我知你是好意。但我真的好辛苦,辛苦到……无法呼吸。让我走,好不好?”他抬起眼看向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无法言说的疲惫和痛苦,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那眼神击溃了她最后一丝强装的镇定。积蓄的恐惧、心疼和无能为力瞬间爆发,她猛地扑过去,紧紧抱住他冰凉的身体,泪水决堤般涌出,语无伦次地哭喊:“我知!我知你好辛苦!我理解的!哥哥,我理解的啊……”
他身体微微一僵,没有推开她。大手迟疑了一下,最终轻轻落在她颤抖的背上,一下,一下,生疏地拍着,像在安慰一个迷路的孩子。这无声的温柔让杨诗琦哭得更凶,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就在这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她感到怀中的身体动了动。她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却只抓住了一片冰冷的空气。他不知何时已挣脱了她的怀抱,站在了窗边,回头看了她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一丝歉意,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然后,他像一片落叶,向后飘落。
【失败。剩余次数:3。】
第八次。时间奇迹般回溯到三个小时前,天刚擦黑。杨诗琦茫然地站在文华酒店楼下的人行道边,巨大的挫败感和恐惧压得她几乎无法站立,只能抱着头蹲在冰冷的墙角,无声地流泪,肩膀剧烈地抽动。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停在她模糊的泪眼前。
一方干净柔软的白色手帕递到她低垂的视线里。
她愕然抬头。张国荣站在面前,穿着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和香槟色外套,面容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眼神却温和关切。“后生女(小姑娘)喊得咁伤心?(哭得这么伤心)?”
杨诗琦怔怔地看着他,忘记了哭泣,也忘了去接那方手帕。他见她没反应,轻轻叹了口气,将手帕塞进她冰凉的手里,转身走向酒店大门。杨诗琦猛地回过神,攥紧那方带着淡淡皂角香的手帕,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他走进电梯,她也跟了进去。他按了24楼,她僵硬地站在角落。电梯狭小的空间里一片沉默。他透过后视镜般的电梯壁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些无奈,却终究没有开口阻止。到了24楼,他打开套房的门,她像个影子一样跟了进去。他脱下外套挂好,倒了杯水放在茶几上,自己坐在沙发里,点了一支烟。她则像罚站一样,僵立在客厅中央,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维港夜景,却照不进两人之间凝固的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终于,杨诗琦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干涩颤抖地打破死寂:“……怎么样才能留住你?”
张国荣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烟雾模糊了他深邃的轮廓。他望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冇必要嘅(没必要的)。生与死,不过系一场旅程。我唔惊(我不怕)。”
之后的一切如同默片。她看着他起身,走向书桌,拿出纸笔,背对着她,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清晰得令人心碎。遗书。杨诗琦全身的血液都冷了,手脚冰凉,像被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熟悉的、走向深渊的轨迹再次上演。他写完后,将纸张仔细折好,放在桌面上,然后一步一步,走向那扇敞开的、吞噬一切的窗户。没有回头,没有犹豫。纵身一跃。
【失败。剩余次数:2。】
第九次。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杨诗琦。她站在车水马龙的香港街头,霓虹灯在她失焦的瞳孔里晕开模糊的光斑,周围行色匆匆的人群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她忍不住,双手捂住脸,在喧嚣的街头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耸动,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巨大的无助感几乎要将她撕裂。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行?为什么连靠近都如此艰难?悲恸模糊了她的警觉。刺耳的刹车声在她身后尖锐地响起,伴随着路人惊恐的尖叫。她茫然地回头,只看到两道刺目的车灯光柱瞬间吞噬了她的视野。
剧痛……黑暗……
【失败。剩余次数:1。】
……冰冷的出租屋地板。杨诗琦猛地睁开眼,像一条离水的鱼般剧烈地弹动了一下,肺部火辣辣地疼,仿佛刚刚经历了溺毙。第九次被车撞飞的剧痛似乎还残留在神经末梢。她蜷缩着,大口喘气,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只有一次了。最后一次机会。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系统的提示音冰冷地响起:【最终穿越启动。目标时间:2003年4月1日,剩余时间:20分钟。剩余次数:1。】
杨诗琦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只有二十分钟!比前几次都短!系统那机械的提示音此刻听来充满了恶意的戏弄。
光影转换,文华酒店24楼套房那熟悉的景象再次将她包裹。昂贵的地毯,低调奢华的家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他的须后水味道。她的目光瞬间被窗边书桌旁的那个身影攫住。
张国荣背对着她,穿着那件她见过多次的香槟色西装。他微微低着头,侧脸线条在柔和的台灯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他手中握着笔,正专注地在一张摊开的信纸上书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清晰而单调的“沙沙”声,每一下都像在杨诗琦紧绷的心弦上狠狠刮过。遗书。又是遗书。
前九次失败累积的绝望、恐惧、痛苦、不甘……所有激烈的情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却又在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近乎虚无的疲惫所取代。大脑一片空白。还能做什么?所有的尝试,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眼泪,在既定的死亡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她像一个耗尽了所有筹码的赌徒,站在空荡荡的赌桌前,只剩下最后一点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近乎本能的执念。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只是凭借着那点残存的执念驱动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他。
他听到了脚步声,书写的动作顿住,却没有回头。房间里只剩下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终于,她走到了他身边。他依旧维持着写字的姿势,只是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杨诗琦低头,看着那只放在桌面上的、骨节分明却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就是这只手,曾握过麦克风,曾抚过琴键,曾拥抱过朋友,也曾……写下诀别。她伸出手,动作缓慢得如同电影慢镜头,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覆盖在他的手腕上。皮肤相触的瞬间,她感到他微微一颤,手腕的脉搏在她掌心下急促地跳动了一下。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每一个字都像从被砂纸磨过的喉咙里挤出来:“没关系的……去解脱吧......我陪你一起跳......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我陪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张国荣握着笔的手猛地一僵。笔尖在信纸上洇开一团浓重的墨迹。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灯光照亮了他的脸。那张英俊的脸上没有她预想中的惊愕或抗拒,只有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神情。那双深邃如墨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她泪流满面、绝望又固执的样子。那眼神里没有陌生,没有疑惑,只有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沉淀了无数轮回的沉重和……了然。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杨诗琦以为时间真的停止了,久到她几乎要溺毙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终于,他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包含了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疲惫、挣扎、无奈,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动。
“傻女……”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熟稔感,仿佛早已呼唤过这个名字千百遍。
杨诗琦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睁大了泪眼。
他抬起另一只没有被抓住的手,指腹带着薄茧,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擦过她脸颊上冰冷的泪水。那动作带着一种迟来的、生涩的温柔。
“我认得你嘅(我认得你的)。”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每一次跳落,我都会返转头(每一次跳下去,我都会再回来)。”
杨诗琦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连哭泣都忘记了。
他继续说着,目光似乎穿透了她,望向那些只有他自己知晓的、不断循环的绝望深渊:“第五次你拉住我……嗰一次我冇谂过(那一次我没想过)……会连累你……”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
“第九次……你冇嚟(你没来)”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那眼神深处,有着一丝杨诗琦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茫然和失落,“我以为你终于……放弃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哭得红肿的眼睛上,那里面的悲伤和执着是如此浓烈,几乎要灼伤他。他沉默了几秒,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极其艰难的战争。最终,那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弦,似乎被这滚烫的泪水融化了一丝。
“既然你咁想留住我(既然你这么想留住我)”他再次抬起手,轻轻拂去她眼角新涌出的泪珠,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却又奇异地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咁……就再试一次啦(那就……再试一次吧)。”
窗外,维港的灯火依旧璀璨,无声地流淌。墙上那枚造型古典的时钟,秒针平稳地走过了那个曾经无数次被死亡标记的刻度——18点43分。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死亡节点的指针,第一次,没有指向深渊。
---
世界没有崩塌。系统那冰冷的提示音也再未响起。杨诗琦知道,她赌赢了时间。然而,赢得的那份生机,脆弱得像暴风雨后幸存的花枝。
香港的空气依旧弥漫着无形的压力。张国荣的抑郁症如同蛰伏的猛兽,并未因一个承诺就彻底退去。情绪的低谷、莫名的恐慌、失眠的夜晚……依旧如影随形。每一次看到他深陷痛苦,眉头紧锁,眼神空洞地望着某个地方,杨诗琦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能做的只有陪伴,笨拙地递上一杯温水,安静地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让空间里存在另一个呼吸。
“好辛苦……”他有时会蜷缩在沙发角落,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好似透唔到气(好像透不过气)”
“我知道,”杨诗琦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坚定,“但你说过再试一次的。我在这里。”
一个微凉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张国荣穿着简单的灰色运动服,戴着棒球帽,出现在杨诗琦的房门外,手里捏着两张飞往成都的机票。他看起来依旧疲惫,但眼底深处那长久以来的死寂似乎松动了一点点。
“走,”他言简意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去睇睇你讲嘅,冇乜人识我嘅地方(去看看你说的,没什么人认识我的地方)。”
四川。空气里是湿润的草木气息和淡淡的麻辣辛香。青城山的石阶湿滑,被苍翠的林木覆盖,云雾缭绕。杨诗琦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他只是摇摇头,沉默地拾级而上,脚步不快,却很稳。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呼吸也变得沉重。偶尔路过陡峭处,他会下意识地伸出手,杨诗琦立刻会意地扶住他的手臂。他的手心冰凉。
“累吗?要不要歇歇?”杨诗琦问。
他停下脚步,微微喘息,抬眼望向山间弥漫的雾气,才轻轻摇头:“行落去(走下去)。”
都江堰的水声轰鸣,飞溅的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他站在古老的鱼嘴分水堤上,望着脚下奔腾不息、被驯服的岷江水,久久不语。奔腾的水流带着无匹的力量,仿佛能冲刷掉一些积压在灵魂深处的尘埃。杨诗琦安静地站在他侧后方一步之遥的地方,没有打扰。
“水……好劲(水……很有力量)。”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几乎被水声淹没。
“嗯,”杨诗琦应道,“流了几千年了。”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又站了很久,任凭水雾沾湿了衣襟。
系统提供的药物是透明的胶囊,装在不起眼的棕色小瓶里。最初几次,他服下后眉头紧锁,似乎承受着某种不适。杨诗琦紧张地观察着。后来,他渐渐习惯了,会在固定的时间,默默接过她递来的水和药片,一言不发地吞下。
改变并非一日之功。有时,在某个安静的午后,他会突然陷入长久的沉默,眼神放空,仿佛灵魂又沉入了那片看不见底的黑暗。杨诗琦的心便会高高悬起。但更多的时候,他开始接听一些电话。电话那端的声音,杨诗琦偶尔能辨认出一些——陈太暖心的关切,梅艳芳爽朗又带着忧虑的问候,梁朝伟、刘嘉玲夫妇温和的邀约……朋友们的声音像一道道微弱却持续的光,试图穿透他自我封闭的壁垒。
他开始简短地回应,虽然依旧不多话,但不再是彻底的隔绝。有一次,杨诗琦听到他在电话里对唐鹤德说:“好啲了(好点了),唔使担心(不用担心)得闲饮茶(有空喝茶)。”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那份死气沉沉的疲惫。
时间在山水间无声流淌,像都江堰的水,看似平静,却蕴含着改变地貌的力量。那些细小的、日常的片段开始累积:他会在清晨推开窗,对着薄雾笼罩的远山静静站一会儿;会在杨诗琦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担担面时,微微挑起眉毛,说一句“好辣”;会在某个黄昏散步回来,指着路边一丛开得正盛的野花,问她“呢种叫乜名(这种叫什么名字)?”
药物、陪伴、朋友、陌生的风景……一点一滴,如同微小的凿子,缓慢而坚定地撬动着那块名为“绝望”的顽石。虽然痛苦的低谷仍会猝不及防地袭来,但每一次,他挣扎着浮出水面的时间,似乎都稍微长了一点。那双曾经被浓重阴霾覆盖的眼睛里,属于“张国荣”的光芒,正极其缓慢、却无比真实地一点点复燃。
2005年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吹过香港太平山顶。张国荣站在别墅露台的边缘,不再是俯瞰深渊的姿态,而是望着脚下璀璨的万家灯火。他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剧本,封面上印着两个遒劲有力的字:《偷心》。这是他搁置已久的心血,导演处女作。夜风拂过他额前的发丝,他的眼神专注,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锐利的光芒,正在和身边的监制低声讨论着某个场景的调度。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每一个停顿都带着深思熟虑。
杨诗琦坐在露台角落的藤椅上,捧着一杯微烫的花茶,安静地看着。茶水的热气氤氲了她的视线。这一刻,她清楚地感觉到,那个被病痛和绝望拖入深渊的灵魂,正凭借着自己骨子里的坚韧和热爱,以及无数伸向他的援手,一步一步,艰难却无比坚定地爬回属于他的光里。
几个月后,《偷心》上映。首映礼的红毯星光熠熠。张国荣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走在红毯上。镁光灯疯狂闪烁,几乎要将黑夜点燃。他不再是那个被病痛折磨得形容枯槁的男人,眉宇间虽然还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份从容优雅、掌控全场的气度已然回归。面对潮水般的赞誉和镜头,他微笑,颔首,目光沉静而温和。杨诗琦坐在影院内不起眼的角落,看着大银幕上流动的光影,听着周围观众压抑的惊叹和低低的抽泣。当片尾字幕升起,灯光亮起,掌声如同雷鸣般经久不息,几乎要掀翻屋顶时,她悄悄低下头,抹去了眼角滚烫的泪水。那不是悲伤的泪,是一种近乎虚脱的、巨大的欣慰和释然。
三年时光,如指间流沙。2008年仲夏的北京,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灼热期待。国家体育场“鸟巢”巨大的钢结构骨架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蛰伏,等待着被点燃的时刻。
杨诗琦坐在人头攒动的观众席上,位置不算靠前,但视野开阔。巨大的环形屏幕上,正播放着那首早已传遍大街小巷的《北京欢迎你》MV。当那张熟悉得刻入骨髓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时,周围瞬间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尖叫!
“张国荣!哥哥!”激动的喊声此起彼伏。
镜头里的他,穿着简洁的白衬衫,站在故宫的红墙下,对着镜头微笑招手,眼神温润平和,笑容里带着阅尽千帆后的从容与暖意。那笑容,穿透了屏幕,穿透了时光,仿佛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照亮了整个体育场。杨诗琦周围的几个年轻女孩激动得抱在一起,又跳又叫,脸上全是泪水。
“是他!真的是他!他还好好的!”一个女孩带着哭腔喊道,这几年大家都知道他很辛苦。
杨诗琦静静地坐在喧闹的海洋里,仰头看着大屏幕上那个笑容温暖的男人。她的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种平静到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要将这一刻,这个笑容,深深地烙印进灵魂深处。
盛大的开幕式表演接近尾声。当主题曲那空灵悠扬的旋律响彻整个“鸟巢”时,舞台中央的光束缓缓聚焦。
他站在了那里。
不是舞台的绝对中心,但位置至关重要。一身设计简洁却气度非凡的演出服,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当那清越、深情、极具穿透力的嗓音通过麦克风传递到体育场的每一个角落时,全场十几万人的喧嚣奇迹般地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加排山倒海的掌声和欢呼!
“哥哥——!”周围人的呼唤汇成声浪的海洋。
他专注地演唱着,每一个音符都饱含情感,目光沉稳地扫过台下,仿佛在与这片古老的土地、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那歌声里,有深沉的眷恋,有历经磨难的坚韧,更有对这片土地和这个崭新时代最真挚的祝福。
杨诗琦的目光牢牢锁住台上那个身影。璀璨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微微侧着脸,专注地演唱着。就在此刻,夜空中骤然绽放出第一朵硕大无朋、绚烂夺目的烟花!金色的、红色的、绿色的光芒交织着,如同星河倾泻,瞬间将整个“鸟巢”上空映照得亮如白昼,也无比清晰地照亮了他登台的侧脸。
那侧脸线条依旧完美,却不再是记忆中挥之不去的脆弱和阴郁。灯光和烟火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映出一种历经沧桑却依旧澄澈的光芒。那光芒里,是浴火重生的坚定,是重新拥抱世界的温暖,是……生命本身最耀眼的华彩。
巨大的、象征着和平与友谊的奥运五环焰火在夜空中次第绽放,光芒万丈。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体育场,也淹没了杨诗琦周遭的一切声响。
她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仰着头,一动不动。绚烂的烟火在她清澈的瞳孔里不断盛开、陨落、再盛开,明明灭灭,如同流淌的星河。
隔着人山人海,隔着璀璨烟火,隔着那段被泪水、绝望和孤勇填满的漫长时光,她的目光穿越一切,无比清晰地落在那张被烟火点亮的侧脸上。
唇角,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这一次,没有系统冰冷的提示音,没有倒计时的窒息感,没有世界意志无形的重压。
只有台上那充满生命力的歌声,台下这山呼海啸的欢腾,和夜空中这永不停歇的、照亮整个世界的盛大烟火。
她知道,这一次,他们终于赢了。
......
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秋风即使带凉亦漂亮
深秋中的你填密我梦想
就像落叶飞轻敲我窗
冬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天空多灰我们亦放亮
一起坐坐谈谈来日动向
漠视外间低温这样唱
能同途偶遇在这星球上
燃亮飘渺人生
我多么够运
无人如你逗留我思潮上
从没再疑问
这个世界好得很
暑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火一般的太阳在脸上
烧得肌肤如情痕极又痒
滴着汗的一双笑着唱
能同途偶遇在这星球上
燃亮飘渺人生
我多么够运
无人如你逗留我思潮上
从没再疑问
这个世界好得很
能同途偶遇在这星球上
是某种缘份
我多么庆幸
如离别你亦长处心灵上
宁愿有遗憾
亦愿和你远亦近
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春风仿佛爱情
在酝酿
初春中的你撩动我幻想
就像嫩绿草使
春雨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