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云旖从火车站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天被厚厚的云层笼罩着,阴沉沉的铅灰色,像一幅浓重的水墨画。
进入腊月,这个城市好像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到处都是急匆匆的赶路人。记忆中这个城市的冬天一直都不太冷。蒋云旖离开的这些年,尝试着忘记很多人和事,却唯独记得这个自己从小生活的城市街头那永远都绿意盎然木棉花。
蒋云旖打了滴滴直接从火车站到家门口,因为提前打了电话回家,一下车就看见她的妈妈叶蓉女士在门口的胡同等着她。“妈,我不是说了不用特意在门口等我,你家里等我就好了,我这车直接就到家门口。” 蒋云旖拖着行李箱下车上前挽住母亲的臂弯。
“我这不是怕你又忽悠我,每次说回来,临到头了不是临时有事出差,要不就是忙走不开,我真想不明白你一个写程序的,那工作那么生闷无趣,真有那么多事忙不完吗,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你奶天天都念叨着你呢。”叶蓉上下扫了几眼自己的女儿,随即拉住她的手絮絮叨叨的说。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蒋云旖敷衍的安慰着的母亲,心中却是有些无奈。
回到家,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蒋家老太太在餐桌旁的太师椅上专注且小声的念佛数珠,看到孙女回来欣喜的道:“我家囡囡回来了!"
“奶奶,我回来了。”蒋云旖笑嘻嘻的对老太太喊道,也是怕老太太耳背有点听不见。
蒋家老太太是个一心礼佛修行者,也是个茹素的,常年在家吃斋念佛,这么些年对自家这个她一手带大的独苗孙女,是真真疼爱入骨的,孩子大了,一年到头见不到一两回,这会一见着是打心眼里高兴。
蒋云旖弯下身子和老太太拉起了家常,这幅犹如村妇女打听八卦的模样也只有在亲近的老太太面前才会出现。
二楼的楼梯口响起下楼脚步声,蒋父蒋正军也下楼了,见了她,用眼神巡视了下她,喊她吃饭。
蒋云旖目光几乎不敢与蒋父对视,眼睛扫了一下蒋父就移开,呐呐的喊了一声:“爸。”蒋父沉声回答:“吃饭吧。”
蒋云旖的原生家庭还算不错,父亲和过世的爷爷都是老师,母亲在早年也是代课老师,后来国家政策出来了,代课老师全员下线,母亲就一直在家全职兼顾家庭。
按说在这样的家庭,女儿和父亲的关系应该是父慈子孝的,毕竟是老师,有文化,会尊重孩子的想法,和母亲叶蓉的随和不同,蒋父是一个严厉独裁而又古板的父亲,蒋云旖和蒋父的关系按蒋家老太太的话来说,比陌生人还不如。
自小她就和蒋父亲近不起来,甚至很害怕和他独处,那种比陌生人还尴尬不自在的感觉始终横在他们之间,因为多了一层血缘关系,是至亲,所以这样的相处方式更加让人煎熬。
一家四口吃饭无声且安静的吃饭,在蒋家这样是常态,因为在饭桌上除非不要否则蒋父基本上不允许有交谈声,屋外是孩童的嬉笑打闹声,屋里却只听得到碗筷相互碰撞和食物的咀嚼声。一股难以名状的压抑感在蒋家餐桌上悄然蔓延。
突然蒋父放下手中的筷子,斜睨的看着蒋云旖道:“这次回来打算待几天,你林娟阿姨给你介绍了个对象,过年休假在家趁这个机会相看相看。”
蒋云旖听到父亲的话,楞了一下,心头一紧,仿佛一股冰凉的水涌上来,她知道这次休假回家的相亲是无法避免的。她早已习惯了每每回家,便要被家人催促着去见那些被安排好的相亲对象。可这一次,她却觉得无法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只有七天的假期,年初六我就要回去了,再说我们上次不是说好了吗,先缓缓,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蒋云旖试图解释道,但蒋父的态度却是如此坚决。
"缓缓?你都28岁了,再这样拖延下去,真的就只被剩下这个办法了。到时候,就算你想嫁,也未必有人要。" 蒋父的声音中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旖旖,听你爸的,真的不能再拖了,你若是有男朋友我们就不说了,姑娘家的黄金期就这么几年,而且我们要找的是上门更不容易了。”母亲叶蓉苦口婆心的说道。
一旁的蒋家老太太在一旁听了一耳朵,破天荒地插了一句道:“囡囡,你就当交个朋友,多认识个人,不喜欢咱们就算了,又不是逼你和人家结婚。”
这是老太太第一次对蒋云旖有所要求,老太太这话一出,把蒋云旖心里想要说出口的话击得七零八落。
头顶亮晃晃的白炽灯光投射在蒋父和老太太的脸上,两人脸上的皱纹和耳旁的银丝无一不在提醒着蒋云旖,他们也都老了,这个涌起的念头使得蒋云旖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紧紧抿住。
蒋云旖紧紧捏住汤勺,装作无意识的喝着汤,客厅归于寂静。
蒋母叶蓉叹了口气,她知道女儿的性格,一般蒋父的要求她都会去做,即使结果不尽如人意。
“就这么说定了,你找个时间和对方见一下,我让你林娟阿姨约个时间。”蒋父强硬的道。
蒋云旖沉默的低头看着碗里的饭,熟悉的无力感从胸口涌起,难以言说的争辩在蒋父积年累月的独裁和严厉下显然没有任何效力,她已经习惯了,良久勉强从嘴里吐出一个字:“嗯。”
是的,蒋云旖父母所找的相亲对象都有一个共同的前提条件——那就是要成为上门女婿。蒋父和蒋母只有蒋云旖一个孩子。在这个小镇上,家里没有男孩,只有女孩的家庭,都要为女儿找一个上门女婿。对于像蒋云旖这样的情况,在这个小镇上并不鲜见。最差的情况下,也会有所谓的“两头顾”,也就是双方家庭商定好条件,男女双方虽不婚配,但能够共同过日子,有了孩子,一个随父姓名,一个随母姓。
这样的习俗让蒋云旖感到无比的束缚和无力感。因为打不破。在这件事上和家里产生分歧,是因为她无法接受那些愿意做上门女婿的男人。对于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正常男孩子来讲,谁愿意给人家当上门。
蒋云旖,名字如同她的性格一般,刻板而乏味。她的人生并不轻松,总结蒋云旖28年的人生经历,完全可以用两个字来诠释,寻常,包括智商也是寻常。除了一张清丽脱俗的脸还能拿出来唬弄唬弄人,高考成绩勉强挤入了某师范的女生冷门专业软件工程系,完全就是靠了一大部分运气。
然而,蒋云旖的内心世界远比她的外表要丰富和复杂,因为从小蒋父教育的严厉,造就蒋云旖一身的反骨,而这些反骨都深深的隐藏在了她的内心深处。
父爱的匮乏,蒋云旖的上学那会的叛逆期显得比别人更加恒久,逃学,闯祸,惹事,通宵上网吧,被叫家长……举凡坏学生干的事,她都干过。但是这些在如今的蒋云旖身上,看不到丝毫痕迹的过去,真真实实存在过,不过很短就是了。
高考蒋云旖一意孤行的报了离家很远的师范院校,调剂到了冷门的软件工程专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想要逃离蒋父长久以来让人窒息的管控的复杂情感。
正是这样的蒋云旖,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也会展现出了她不为人知的一面。比如她的工作,身边的同事和同学基本上都是男性为主,一女孩子,搞编程写程序,可谓少数。
但是写程序对于蒋云旖来说,确是她上了大学后为数不多真正热爱的东西,至少这样的工作可以让她不用时时刻刻想起那个让她一想起来就快窒息的家。
“对了,你大伯母这次跟你介绍的是个军官,是你爷爷生前的学生林娟阿姨的丈夫罗叔叔牵的线,小伙在你罗叔叔手底下当排长,听你罗叔叔讲,人家也是一步一个脚印混出来,你可别再给我出幺蛾子。”蒋正军不容置喙又添了一句话。
蒋云旖沉默地坐着,叶蓉缓缓地夹菜吃饭,桌上几人没有发出一丝动静。
一家人沉默的吃完了饭,蒋云旖帮忙收拾碗筷,想要帮忙洗,被母亲叶蓉抬手接过去了,“上楼收拾一下吧,我来 ”,母亲叶蓉对她使了个上楼去的眼色。
蒋云旖搓搓手,嘴角勉强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乖巧的应了声:“好。”
若说这个家唯一还让她感到温暖的人,那就是她母亲和她奶奶了。母亲是典型慈母,虽然她无法左右父亲的做法,却总是会在事后温言软语的规劝她,她理解母亲,真的,一辈子为丈夫而活的性格,母亲已经很累了,她不想再给母亲增加烦忧。
蒋云旖提着行李箱上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后世界总算清净了。
她靠着房门,睁着眼睛,盯着头顶那明晃晃的天花板,渐渐出神。良久,突然她紧紧的低下头,胸口酸涩发胀,她的眼睛不受控制的潮湿一瞬,又飞快的克制退却。
站起身,把自己砸在被子上,软弹的被子瞬间凹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她躺在这个家唯一让自己心安的床上,望着发出柔和光线的灯光,仿佛连呼吸都是多余的。
这个家她真的是多待一刻都显得窒息!
还好,只有七天,呆满七天就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