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一趟换天池。”
月色下,女人坐在小院的摇椅上,余光看了眼刚进门的丈夫,对方正板着一张脸,让她有些害怕。
她只能弱弱地提出自己的想法:“前些日子听人说偶尔夜里也能看见锦鲤仙,我想去碰碰运气……”
下一次换天日还有很久才来,她怕自己等不到了。
“真是有病。”男人停住脚步,厉声呵斥,“张郎中都说你这是不治之症了,你还指望拜仙求子?我看你这肚子就是废了,拜什么仙都不管用。”
女人害怕地往后一缩,咬咬唇,快要哭出来。
“哭哭哭,就知道哭!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娶了你这么一个肺痨鬼!”
话音刚落,便迎来女人不住的咳嗽声,更惹得男人心烦。他眉头紧皱,往后退了好几步,眉宇间尽是嫌恶,张张嘴没再说什么,往屋里走去。
“恒郎——”柔弱的呼唤并没有挽留住他的脚步。
她独自在院里吹了一阵冷风,咳嗽加重才不得不回到空荡荡的屋子。
次日一早,一向对她拜锦鲤仙表示反对的夫君竟是一反常态,主动问起她打算何时去。
“今明两日晚上都去看看,你要……”
“我就不去了,铺子里事务繁忙。你自己当心。”陆以恒说他刚好要在城外待上两三天,没法陪她。
但羽娘也不恼,恒郎能关心她已经让她万分喜悦了。就好像他们又回到了她生病之前的样子。
当晚羽娘独自前往换天池,恰逢雨天,又是半夜,换天池根本没有人来。羽娘撑着伞,手里紧紧攥着铜板,在夜幕中缓缓走着。
她蹲在池边,静静等待着。
周围一个来碰运气的人都没有,让她心里更加没底。
也许是别人搞错了,锦鲤仙不会在换天日以外的日子出来……又或许,是她运气不好,没遇上对的时候。
羽娘望着平静的水面,准备再等一会儿就离开,明日再来。
忽然,在她刚要起身时,池面泛起一圈波纹,紧接着,一条闪动着彩色光亮的锦鲤从水中跃出,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
羽娘第一次看见传闻中的锦鲤仙。
她将铜板投入水中。
在锦鲤落水之前,许下自己的心愿:“信女羽娘求锦鲤仙,保佑我和恒郎能有一个孩子。”
这是她唯一的心愿。
祈祷不治之症能够痊愈太天方夜谭了,她没有这么贪心。
只是自从得了痨病后,她身子太弱,总是花钱买药,给家里增添不少负担,而且郎中说痨病也影响了生育,不一定能有喜。自那以后,恒郎越来越忧愁,像是变了个人,不似从前对她那样温柔似水,他们之间好像因为这些事变得越来越远。
他们成婚三年多,有两年都是恒郎在照顾生病的她。
虽然他表面上再烦躁,也从未有过弃她而去的想法。
羽娘觉得,他不开心也是正常的。他喜欢孩子,她其实也喜欢。
之前她修书给家里,爹娘都说是她的肚子不争气,她光有一手好厨艺套住男人的胃,却少了套住男人心的砝码。阿娘说,没有孩子,男人迟早会变心,她得努力调养身子。
若是被夫家休弃,便是给娘家蒙羞。爹娘让她想办法,但没说给她一个立足的家。
“羽娘啊,你也得为家里想想。你弟弟妹妹年纪也不小了,家里正忙着给他们张罗婚事。你哥哥前不久才刚纳了个小妾,家里实在是容不下更多人了。若是被夫君抛弃,你这可怜姑娘,该往哪去呢?”
“这世道,那些个好郎君可容不下再醮妇。”
羽娘将那些嘱托的话暗暗记下。
可是光喝药的效果太差了,也许等到她因痨病而死都没法调理好。
十里乡有人说,锦鲤仙很灵,他家的媳妇在换天日拜过求子后,过两日就诊出了喜脉,生了个大胖小子。
羽娘想去试试。
很多年前她特意带着恒郎去拜锦鲤仙,想求个夫妻和睦,却运气不好没有遇上。
好在这一次,她如愿以偿。
锦鲤跃起又落下,没入水中,消失了踪影。
就在羽娘怀揣着疑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已经求拜成功时,一道冷冰冰的声音钻入她脑海。
“你没有名字吗?”
她害怕地向四周看了看,只看见水面浮出锦鲤的尾巴,朝她晃动了两下,似乎那声音也是来自于锦鲤仙。
和想象中不一样,冷冷的,带点稚嫩的音色,像是个不与人亲近的少女。
“名字……”羽娘喃喃道,锦鲤仙要她的名字,她竟然都没意识到方才许愿时她也是自称羽娘。
夫君这么叫她,乡里街坊乃至她的家人都这么唤她。
这个称呼已经伴随她很久了,久到她快忘记她自己的名字。
她愣了一会儿,像是迷失在回忆里,找寻了很久,直到一块带迷药的布帕捂住她的口鼻。
羽娘睁大双眼,立刻左右摇晃,挣脱着桎梏,她拼命抓着那只困住自己的胳膊,只感觉到是个粗壮的属于男人的手臂。对方被她的反抗惹恼,又抛弃使用迷药,直接一手掐住她脆弱的脖颈。
她看见了来杀她的人。
陌生,不认识,但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连思考对方杀机的时间都没有。
在无法抗拒的力量面前,任何反抗都显得多余且徒劳。
但她没有放弃。
她伸出手抓着,只想要尽最后的力气抓住一丝逃脱的希望。
然而,她的希望破灭了。
对方下了死手,冲着取她的命而来,也拥有着绝对力量让她只能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而且,她看见了远处站在树荫下的男人。
她的夫君,陆以恒。
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离她不近不远,冷漠地注视着,她清晰地看到那股视线,同杀手的掐脖一起让她陷入窒息。
羽娘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软下来,胸腔已经没有了足够的气息支撑,她像是被掏出棉花的枕头,对方手一松,轻易将她推入河中。
她感觉到自己在往下沉,但却使不上任何力气。
男人们的脸不断往后退,淹没在又黑又深的水后,只有一条彩色的锦鲤游到她耳畔,划开水纹,让她感受到水的流动。
那是她死亡前最后的感知。
然后,她闭上眼,只剩下最后一抹意识。
我叫——
江羽芊。
-
“江羽芊明明已经死了!我亲眼看到她、她被推下河淹死,所以、所以这家伙是鬼,是鬼!”
陆以恒已经神志不清,再也戴不上原先那副温良的面具,将一切真相在疯言疯语中抖露出来。
所谓的爱妻疼妻不过是他为自己赚足的名声,内里早已经被这些年花费出去给妻子看病的银钱、无趣枯燥的夫妻生活、外面的花花世界,和他自己的不甘心给腐蚀透彻,要不然也干不出雇凶杀妻的事。
只是为何羽娘子“死而复生”,被锦鲤妖占了身子——
就要问问锦鲤妖自己了。
闻了弯腰,拾起一枚洒落在地的铜板,她缓缓走到正抱着头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羽娘”面前。
“你怕它吗?”
对方仅剩的那只眼睛看向闻了,点点头。她很想跑,回到水里就能获得片刻喘息,不用面对的人和事,但——
她又看向那边已经没有发疯的陆以恒,死死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对面毕竟是五阶妖怪,两位师姐见到闻了上前,第一反应便是将她拦下,挡在她身前,以防这妖物伤人,但还没来得及,就被裴知珩给抢了先。
裴知珩站在闻了身侧,微微斜着,倒也不是个将她护在自己身后的姿势。
不过更意外的是,锦鲤妖似乎并没有要伤人的想法。
方才铜板引起的骚动很快得到平息,因为许多锦鲤妖拼尽全力钻进换天池中,有些在途中奋力挣扎时伤到了捉妖师,双方才兵戈相见,争斗了一番,都挂了彩,谁也没讨到好处。
而闻了只是打量着面前这只锦鲤妖。
身子应该就是羽娘子的,是锦鲤妖霸占了她的身体,或者说……是借?
闻了觉得霸占这个词不太妥帖。但她也说不上来为何。
也许是一种直觉。
她看着锦鲤妖怀中抱着的“孩子”。
一种和同类之间相通的直觉。
如果她们勉强算得上是同类的话。
不过,锦鲤妖在换天池里呆得好好的,为何要借溺水而亡的羽娘子的身子,还非要到陆家,抱着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孩子”逼迫陆以恒承认呢?
她的视线又移向手中的铜板。
“小师姐看得这么入迷,难不成也想许愿吗?”
裴知珩总是抓住任何时机同她搭话,好像周遭妖怪引起的混乱和眼前锦鲤妖的异常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
闻了没搭理他,反复抿着那几个词。
锦鲤仙、铜板,许愿……许愿?
眼底眸光一闪而过,她看向那边被大师兄扶着的陆以恒。
“陆公子,这是你们的孩子吗?”
陆以恒抬起头,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那个拼拼凑凑的“孩子”正在锦鲤妖的怀中安详躺着,四肢垂下来,没有任何生气。
他平静许多后找回来一点点理智。
妖怪这么胡说就罢了,怎么连捉妖师也这么问?这不明摆着的事实吗?
那晚看见“羽娘”在湖水中沉浮的画面又涌上来,让他回忆起当时杀手将她按在水中又推下去的一幕。他真真切切地被吓到了,以为是妻子的鬼魂来找他复仇索命。
什么孩子,都是厉鬼报复他的手段,让他被吓到失心疯。
“不……”陆以恒正要否认,却瞥见闻了的眼睛。
她半蹲着,视线恰好与他平齐。对视的那一瞬,陆以恒好像看到她眸中有一抹红色闪过,很快,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失神片刻。
真的是我的孩子吗?
他喃喃道:“是的,这是我和羽娘的孩子。”
话音刚落,“羽娘”痴痴地笑起来,她从腰中锦囊里取出一枚铜板,捧在手心,看着铜板一点点消融,“羽娘”的模样也开始变幻。
属于江羽芊的皮囊褪去,锦鲤妖的本体抽离出来,一个漂亮乖巧的少女站在羽娘的尸身旁边,呆呆地看着闻了:“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