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微

    仙泰山,避人烟,高耸齐云,殿宇楼阁掩于山林绿影之中。

    东方月所居望舒阁,在山南临溪之处,阁前左右,栽着一株槐树,一株柳树。

    柳树是东方月十岁那年悟道大成,独自搬入望舒阁修行时,师父松自轻亲手为他栽下的。而今九十余年,柳腰粗宽,一人难以环抱。

    而那棵槐树,则源自东方月于十四年前从大槐庄带回来的槐树枝,他将断枝扦插在阁前的花圃中,日日以灵露浇灌,沐以日光。

    第一年后稚树便已亭亭玉立,第二年春天绿槐枝丫伸进轩窗,第三年槐树高过阁楼,枝繁叶茂,五月白英落满庭院,满地银花似幻。

    第十四年冬,见月在此树下磕头拜师,东方月为她取道号,名彻微。

    从此世间再无见月,唯有彻微。

    彻微十四岁入望舒阁,她不知道,庭中那株亭亭如盖的槐树,只比她早十四年来到此地。

    ……

    东方月座下仅有两名弟子,一名彻尘,一名彻微。

    彻尘原是富家少爷,十八岁拜入仙泰山,二十岁悟通天道,长得一副好相貌,柳眉桃花目,笑起来眼如刀月,俊郎风流。

    他性子爽利,山间采药时高唱野调歌谣,逗引溪边饮水的母鹿,殿前诵经时敢给彻微偷分刚为祖师爷上供的新果,被师父抽了戒鞭连连叫知错,转头又明知故犯。

    彻尘唇边总噙着笑,又吟得好诗句,满袖风流意气。若下山一趟,必定招蜂引蝶,被不知多少姑娘痴缠,无论送绣囊的,还是塞情笺的,他通通笑纳。却只倚着山前桃树抛玩香囊,一词不提承诺。

    惹得同门师兄弟勾肩搭背唤他“祸水”。彻尘却眨着眼笑道:“尘缘嘛,拂过衣襟便算圆满啦。”

    不知第几个姑娘立在望舒阁外哭泣,彻微本在打坐,被哭哭啼啼的声音吵得心神不宁,又听她的好师兄左一句右一句轻飘飘地劝人明月清风,不拘儿女长情。

    彻微终于忍无可忍,待那姑娘一走,转头就出门揪住他道袍袖子,气得脸颊绯红:“你收了人家的心意,转头又说修道之人不沾红尘,这不是骗人么?”

    彻尘一手捏着刚收的香囊,漫不经心弹了下她额头:“傻丫头,师兄我收的是心意,还的是清风呀。”

    彻微冷眼睨他,:“师兄的清风,不过懦夫托词,实是浪子所为。”

    彻尘笑意微僵,指关一松香囊了坠地。

    “既不敢承情,何必招惹?道心若真,就该剜了这双招桃花的眼。”彻微恶狠狠地说完,仍不解气,又道,“这天底下就没有一个好男人,都是渣滓。”

    满山雀鸣忽寂,彻尘望着她身后,表情忽然戏谑,道:“骂得好!然……师妹这是把师父也骂进去了吧?”

    彻微一怔,心有所感地转身,便见东方月从山径走上来,恰停在不近不远的距离。

    她神色微慌,抿着唇迎过去,想着该怎样解释一句:“师父……”

    东方月几步走近,于二人间扫了一眼,淡淡道:“适才说了什么?为师见你二人吵得甚为激烈。”

    彻微干脆低头不语。

    彻尘打着哈哈道:“师妹与我辩经问道呢!”

    彻尘迎上前转移话题,惊讶道:“师父,您这次回来得好快!往常出门,没个经年半载都见不到您一面,这回才两天就折返了啊......”

    他偷瞄了眼彻微的脸色,对东方月笑道:“莫非是放心不下小师妹?”

    东方月轻哼一声:“有你这样的表率,为师当然放心不下彻微。”

    “哎呀,师父骂我骂得好狠啊。”彻尘委屈巴巴,“我也有好好修炼,不信师父问师妹。”

    说着他朝彻微拼命眨眼暗示。

    彻微视而不见,撇嘴告状:“师父别信他,这两日我都没见着师兄人影,昨儿半夜师兄才不知从哪里鬼混回来,一身酒气,今儿打早就有姑娘上门找,他站在树下又跟人说了半天话。”

    彻尘的脸黑个透顶,这丫头,把他老底全揭了。

    见东方月沉下脸,他忙道:“师父!我知错了,我这就去后殿抄清静经,面壁思过!”

    东方月蹙眉,对他略一颔首:“去吧。”

    临走之前,彻尘嗔怨地瞪了眼彻微,摇头道:“唉!是!”

    待彻尘身影消失,东方月才看向彻微:“剑法练得如何,打坐能入定多久?”

    彻微一一禀报,自拜入师门,她勤于修行,晨起练剑,夜半打坐,丝毫不敢懈怠。

    最近夜里对月参悟心法,她自觉进境颇快,剑招也已臻纯熟。

    东方月满意地点头,倏地抽出自己的佩剑,反手持剑柄递向她:“清溪剑法前十式,能做下来吗?”

    彻微重重点头,接过师父的剑,满心的欢喜快压不住嘴角了,她紧紧抿着唇。

    东方月见她剑势凌厉,竟一口气将四十二式清流剑从头做到尾。

    忽道:“且试试。”

    说罢他随手折下一段柳枝。

    彻微怔立原地擦着汗,见他横柳而来,下意识格挡。

    那柳柔韧如鞭,并不直去接剑光,反而柳尖一绕,打在她的手腕、肩头。

    彻微慌忙接招,却被以柔克刚,不出三招便手腕脱力,长剑落地,发出咣当一声,柳鞭如雷电,抵指她的咽喉。

    如被遏颈,彻微屏息凝视,不敢动。

    东方月看她如临大敌的模样,忽然一笑,收回剑气。

    柳枝软软垂下,划过她的脖颈。

    彻微接过柳枝,匆忙去地上捡剑:“师父……”

    东方月一抬手,剑飞回掌中。

    在彻微的注视下,东方月横剑唇前,呼出一口气吹去上面浮尘,收剑入鞘。

    “你练得很好,不必妄自菲薄。”

    彻微弯了弯嘴角,抬头仰望着他:“师父,您这两日去了哪里?”

    东方月:“下次你随我一同去,便知道了。”

    “我?”彻微诧异,她来到这里将近半年,第一次被允许下山。

    “我跟师父一起下山?!”

    她的眼睛亮得让人不敢对视。

    师父声音像这四月暖风,令彻微变成了喧闹的蜜蜂,若有薄翅,恨不得嗡嗡嗡地扑动不停。

    “莫要再问,好生回去准备。”

    东方月负手向前走,四月末的日光透过槐柳,落下满地斑驳光影。

    “那……师父,我需要准备什么呢?”

    彻微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亦步亦趋。

    “换洗衣物,少量干粮即可……”

    “知道啦。”

    进入望舒阁的这条小径太短了,太短了!

    几息就走至尽头。

    可庆幸的是,他们还有以后无限漫长的时光,一遍一遍在这条路上来回。

    那样算来,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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