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抬得起剑?那是会给她包麦芽糖的阿婆,是背她看庙会的阿翁啊!
伥鬼发现了活人的动静,嘶吼着朝他们扑来,东方月喝令在她耳边:“动手!彻微!”
彻微握着剑不住颤抖。
东方月恨铁不成钢,抓起她的胳膊飞身跳至屋顶。
“彻微……你看清楚,他们已经不再是你的亲人,妖鬼早已占据他们的身体。”
彻微岂会不知道。
月光下,那两张腐烂的脸如此熟悉,阿婆歪斜的发髻上还簪着入殡时她亲手插上的簪子,阿翁腰间也挂着她熟悉的烟杆。她怎么忍心动手,若二老尸骨无存,还能留下什么?
泪水模糊视线,她的剑“当啷”砸在脚边。
她近乎哀求道:“师父,若阿婆阿翁尸骨无存,我就什么都没有了,难道今后逢年清明,让我祭祀空坟吗……”
东方月面静如水:“人固有一死,死去原是万事空,彻微,尸骨总有一天会腐烂为泥,即便是你我也一样终有死期,肉骨销空,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为凡人留下。”
东方月突然揪住她的后领:“彻微,你看看,他们正在做什么。”
伥鬼试图闯进藏有活人的屋子,他们用身体撞击木门,发出砰砰的响声。
东方月不会坐视不管,道,“你不忍心对外祖父母动手,为师不逼你,其他人你要杀得了。”
他抬手将彻微从瓦檐上推下去,将她猛地推进伥鬼堆里,腐臭的骨爪立刻缠上来,彻微被伥鬼包围,她毫无章法地抽剑抵挡。
仰头见师父背对月光站在屋顶,正负手静静地看着她。
彻微明白,师父在逼她,就像断崖边冷眼旁观的母鸟,迫使雏鸟学会飞翔。
她方才乍一栽进尸鬼堆中,剑法仓皇乱舞,动作狼狈。尸臭扑面而来时剑柄几乎要从汗湿的掌心滑脱。她发狠咬破舌尖,齿间混着血沫默念清静经,全神贯注,手中频挥的剑式逐渐有了章法。
可一看到伥鬼中熟悉的面孔,彻微的剑又不住发抖,生怕误伤。见她分神,东方月随手活捉她的外祖父母,用缚鬼锁捆住,呵斥道:“不要想着杀人!彻微,心与剑合,物我两忘!”
彻微集中精神,脑海重复师父教过自己的话,剑道至简,三尺铁器穿风过。她的目光落在剑锋,不觉尸水飞溅,遍地焦骨。
直到万籁俱寂,伥鬼尽灭,满地腌臜脏物。东方月唤她,指向某个正在符灰中渐渐化为黑水的伥鬼:“彻微,你可还认得这个人?”
她循着,看见伥鬼的脸。
是氓汉。
……
东方月将盛有符灰的葫芦按在彻微掌心,收起缚魂锁,将两只仍在嘶吼的伥鬼解绑。
“彻微,为师现将他们交还于你。”
扭曲的面容依稀可辨,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亲人。
东方月走去她背后,声音像淬了冰:“你自己来选择,是放它们继续为祸苍生,还是亲手了结……”
一声凄厉剑声划破夜风,彻微斩下两只伥鬼的头颅。她垂眼,泪水滴落葫芦外壁。
她选择听师父的话。
拔下塞将符灰倒入掌心,朝前扬去,伥鬼消融时,她含泪低喃道:“阿翁、阿婆,等见月到地下再与你们团圆……”
“你们快快投胎也好,见月继续报你们的恩……”
“师父待我很好……见月想阿翁,想阿婆了……”
东方月站在离她不近不远的地方,看着少女抽条的影子,低低的哭声让他的心揪成一团。
他想自己是不是做的过分了,这样的考验对彻微来说太过残忍。
她到今年七月才满十五岁,还是个小姑娘啊。
东方月的心只柔弱了一瞬。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等她慢慢历练成熟。
他不能让彻微变成第二个彻尘,他要让她成为第二个松自轻。
“师父,我们回山吗?”
不知何时,彻微走到他面前,稍稍仰头看他,眼眶发红,语气已经恢复平常。
东方月点头。
他们回程时御剑飞行,彻微尚不熟练地跳到剑上,掐指念诀立住,摇摇晃晃地保持平衡。
东方月降低速度与她并排飞,时刻提防发生意外,以便随时救她。月光流过他紧绷的衣料,在肩胛与腰线投下流动的银辉。剑光破云,他的身影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刃,将沉沉夜幕一分为二。
彻微的进步令他惊喜,即便略有摇晃,她始终稳稳立于剑上,夜风呼啸,将她的衣衫吹皱,宽大的道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如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
一路迎风无惊无险,不觉间剑行千里,子时已至仙泰山。
望舒阁前槐花落尽,两棵树皆繁茂郁郁。师徒二人在苑门前告别,各自回屋休憩。
彻微转身,踩着黑压压的树影踽踽独行,东方月伫在原地目送徒儿,忽觉心头微动,掐指一算,方惊觉流光暗换,竟已至七月流火的时节。
他驻足仰首,望着疏星淡月,才想起再过三日便是彻微的生辰了。
……
彻微在窗边的榻上打坐,天一亮她就醒来,背剑去庭中练剑。
晨光熹微,七月的暑气随着朝阳升起渐渐蒸腾,她的额前沁出细密的汗珠,单薄的衣衫浸湿。长剑破空,发出唰唰的凌厉声响,彻微的呼吸渐渐粗重,却仍一丝不苟地重复着招式。
炽热的阳光走到肩背,彻微终于收剑,她一边用衣袖擦汗,无意间仰头望去,却见阁楼的雕花窗棂正开着。
师父就在那里,负手静立,正凝望着她。日光斜映,将他的身影勾勒得清冷而遥远,宽大的袖袍垂落,如一片静止的云。
彻微擦汗动作微顿,汗珠滚下脸颊,她心跳忽快,不知师父已站在那里看了多久。
两人目光相接,东方月并未言语,只是淡淡一瞥,便转身隐入窗内。只剩那扇半开的窗,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彻微呆呆地站在阳光下,仿佛方才的对视只是幻觉。
彻尘傍晚回来,与一位面容清雅的女子同行。彻微从溪边浣衣回去,远远见二人有说有笑地走上山,相谈甚欢,暗暗嗔怪他门中杂活不干,又到处沾花惹草。
彻尘走到她面前,见小师妹黑着脸,依旧笑着,对身旁女子道:“这位便是家师不久前收的小师妹。”
女子身着素衣手持拂尘,青丝如瀑,眉眼间颇有几分观音菩萨相,彻微见她这般气质,脱尘非俗,心嗤:师兄也算有些本事,能教鲜花插在牛粪上。
彻尘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乐呵呵地抬指敲了一下她的脑门,笑嗔:“傻丫头,这位是子梅师姑,咱们师父的大师姐。”
彻微面带窘迫,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腼腆道:“彻微见过师姑。”
子梅将她打量一番,侧过脸对彻尘道:“真是俊俏,一身灵气藏都藏不住,你师父从哪里捡来这么个玲珑剔透的女娃娃?”
彻尘挠头,彻微便自报家门:“我生自怀南之地,亲故皆亡,师父救了我的命,见我可怜收我为徒。”
“怀南之地?”子梅突然开口问道,“你家村中可长有一棵千年老槐?”
彻微一愣,下意识点头。
子梅眼神微动,原来那孩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师弟还是把她寻来了……
彻微见她直直盯着自己的脸,莫名道:“可有不妥?”
子梅回神:“哦,我只是想起来,那棵古槐好像修炼出了精魂,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彻微点头,这件事她倒不知。
诧异的是树竟然也能修炼,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法门。
子梅师姑听闻他们师徒二人与九阴斗法的事迹,九阴狐妖道行高深,凶名远播,她实在放心不下,担心师弟受伤,匆匆赶来探望。
彻微眉飞色舞地向她讲述师父如何一剑斩断狐妖臂膀,九阴如何落荒而逃。
子梅师姑听着,脸上泛起欣慰之色。她唇角微扬,对他们道:“你们师父当年便是师祖门中天赋最高的弟子,如今竟已有这般修为……”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看向彻微,目光悠远,道,“如今他的年岁尚不满百,只需假以时日,恐怕我们所有人、连师父他老人家都要被他比下去……”
到了望舒阁,东方月正站在树下等候,像是对师姐的到来早有预料,二人并不寒暄,只点头示意。
师父将子梅师姑引入内室,彻尘彻微正要迈步跟上,子梅师姑忽地回眸,拂尘轻摆,温声道:“我与你们师父有私事相商,你们几个小辈且先回避。”说罢广袖一挥,房门无风自动,在两人面前轻轻合上。
两个徒弟悻悻地扭头走。
彻微道:“子梅师姑看起来比师父大不了多少,师父今年九十四,子梅师姑芳龄几何?”
彻尘教育她:“修道者不能以貌取人,我等修为通道时容貌便不再改,有的修者面若幼童,却已千岁。”
彻微:“谁问这个了,我只是好奇子梅师姑比师父大多少岁。”
“师姑今年二百五十周岁,比师父大一百四十多岁。师父自幼无母,子梅师姑对他顾护良多,故师父很是敬爱子梅师姑,尤其师祖仙逝后,也只有子梅师姑常来山中。”
彻微似有所思:“原来是这样……”
不知仙姑和师父商讨的是什么私事,彻微觉得自己对师父的过去知道得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