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产期越来越近,要说没有害怕,是不可能的。
封控的城市,安心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她完全不敢想象自己孤零零进产房的情景。
安心预定了一家口碑相当不错的私立医院,从产前检查到进产房到坐月子,全程专业人员一对一服务,一条龙,就是价格也是“一条龙”。
不过,钱?哼,薛川的赔偿金、抚恤金、家属慰问金......安心觉得价格其实还可以再贵一点,她想把所有这些关于薛川的钱都用光,一分不剩!
薛川,你欠我们母子的,就这些钱,根本还不清。关于你的臭钱,老娘一分都不想留。
“没关系,小姨,我自己可以......”安心坐在后院冰冷的石墩上。
“小姨给你转了些钱,不多,一点心意,你知道的,自从你妈妈不顾反对嫁给你爸爸,跟他到了秋城,家里都当没有这个人......小姨也很为难,小姨知道,女人生孩子如同过鬼门关,身边不能没有亲人陪伴的......但......”
“小姨你不用说了,我没关系,医院已经预定好了,不会有事的。”
“安家那边也没有什么安排吗?他们是丝毫不管他们这个血脉了吗?......安家老太爷还真是绝情,铁石心肠......也怪不上那老太爷,毕竟二十年前你父母那件事,至今都没有被澄清......”
“小姨,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就挂断了啊,单位夜里还有任务......”
西城,一座遥远又陌生的小城。那是安心爸爸安墨和妈妈乔恩雅出生的城市。关于那座小城,安心没有任何印象,
爸妈生前从来不提,安心也只是从爸妈的遗物中或多或少的接触过那座城市。如今,安心和那座城市唯一的牵连,便是只在爸妈葬礼上见过一面,从此就只“活”在电话里的,小姨。
安乔两家世代的纷争,安心也从不关心。他们如何不让爸妈在一起,爸妈又是如何背着所有人领了结婚证,两人又是如何从家族被除名,安心都不关心。
安心只知道,他们深爱着对方,深爱着生活,更深爱着安心,也像深爱着安心一样深爱着身上那身警服。
而安心,是该有多爱他们,才能在六岁开始,一个人,用稚嫩的身躯,穿过生活荆棘污泥,即便满身血泪泥水,却仍能带着一张纯净的笑脸往前奔跑
——对着所有质疑的冷嘲热讽毫不动摇地说一句:“他们是清白的”
笑,是母亲生前对她最后的要求:“安心,开心,开心地活下去......”
她绝对不相信如此热爱着那身警服的他们,有一天会玷污它。她绝不相信。
探寻真相、报仇雪恨,安心从不以此为目的,但一刻也不曾放弃。
嘟——
电话挂断,安心呆呆看着前方,五味陈杂。
就在这时,舒丫来电。
舒丫是安心死党,从小学到高中,从没分开过。直到安心考入警校,舒丫也跟着父母回东北老家,两人才变成异地。
“有感觉吗?有感觉吗?能感觉到宝宝什么时候出来吗?”舒丫
和小姨通话的时候,纵然委屈、无语、愤懑、窝心......安心愣是强撑着没流一滴泪,没哽咽半分,甚至全程礼貌微笑。
但一听到舒丫没心没肺的声音,安心心理防线瞬间崩塌了。她何尝不害怕,不畏惧,不焦虑,毕竟有生以来,头一回。
舒丫一路由北而来,在路上已经两月有余,如今被隔离在距这座城最近的一个卡口,再有五六天应该就能解除隔离,但安心隐隐觉得,这个干妈可能来不及看到她干宝出生的那一刻。
“哟哟哟,哭啥,别怂,死不了,姐姐我再有几天就自由了......对了,这辣子炒鸡也太好吃了......”
“.......我也想吃......”安心吸溜着鼻涕。
“对了,你们隔离餐规格怎么这么高?”安心半天才反应过来。
“不知道,刚进隔离区的时候看到一轮休的医护小弟弟在院一角吃着辣子鸡,我当时还纳闷呢,他们工作餐也太有个性了,后来遇到他采核酸的时候顺嘴提了一嘴,没想到第二天,我的隔离餐也加了辣子鸡,哇,太过瘾了,你知道嘛,隔离对于我来说,最艰难的是什么嘛,就是不能吃想吃的......丫的,馋死我了......”
“也馋死我了......”
......
挂了电话,安心长舒了一口气,觉得痛快很多,吃力地起身,回头却看到不远处叶景辰正靠亭柱,单手插兜,站在月光下。
安心站的地方只能看到他的侧影,他侧脸似仰未仰,好像看着远处的夜空又好像看着院子的雪地。
她真的很讨厌男生手插裤兜,但却总是会被叶景辰插兜的动作吸引,也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单纯地觉得赏心悦目,尤其他一身藏青警服,堪比二次元的美感。
他是真适合藏青色。
安心心里泛着嘀咕: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是不是听到了她们之间的对话,又听到了多少?......
走过去,打了声招呼。
他起身,看了一眼安心,将手里的餐盒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家里送来的,吃不了,扔掉有点可惜......”
安心满眼星光,看着餐盒,暗自欢喜:不愧是有背景的人,这节骨眼儿,家里还天天给加餐送单位......
叶景辰没有等安心回答,转身向楼里走去。
安心毫不客气地坐凳子上,准备开吃,却感觉肚子突然一阵痉挛般的疼痛,如同触电,安心倒吸一口冷气,直接痛得跪在了地上。
叶景辰跑过来抱起安心的时候,安心手里还紧紧抓着饭盒。
叶景辰看了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尖锐的警笛声穿透大雪,红蓝辉映的警灯将惨败的世界照得格外耀眼。
安心蜷缩在后座,指甲深深抠进座椅皮面。宫缩像海浪般一波波袭来,难忍的疼痛从腹部蔓延到全身,她看着仪表盘不断上升的数字,70、75、80......突然有些害怕——毕竟是大雪天,积雪一尺厚,他不要命了吗?!
冒着汗,咬着牙,强行挤出几个字:“叶,叶局,你的命要紧,不,不必这么快,我没关系”
“保持好呼吸,多余的话,不要说”
叶景辰言语间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着和冷静,但是后视镜里映出紧绷的下颌线,难掩他此刻的焦急与不安。
只是,后座的安心,并不能看到后视镜里的那张脸。
她能看清的,只有那个清秀的侧影和那身标致的警服。
上车时落在警帽檐和藏蓝制服肩章上的雪花,已被体温融化成水滴,冰冷、剔透在那片深蓝上洇开深色水痕。
7年前的那个黄昏,他好像也是穿着一件深蓝色训练T恤。
疼痛的恍惚中,安心仿佛清晰地看见了当年警校宿舍的他——在一片柔和的橘色夕阳中,他穿着深蓝色训练T恤,倾斜着椅凳,双脚随意搭桌子上,手里碰着一本书,像极了漫画男主。
那天,偷偷在宿舍门口贴墙站了半小时的安心,最终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将手中紧握的情书当面递给他。
安心看到仪表盘上的数字已经显示到了100。
封控的城市,街道空无一人,前路一马平川,除了几个卡口,需要减速,亮证件通过外,再无阻碍。也罢,即便滑出去,也不至于太惨烈,安心如此安慰着自己。
自己倒是真的无所谓,一条破破烂烂的微命而已,只是叶景辰的话,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啊,毕竟是领导。
安心搞不懂的是,今天的叶局有点奇怪,做事风格和平日,似乎判若两人。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叶局。
在备产室,安心趁着宫缩痛的间隙,干完了那盒美食。
被推进产房前,已经疼得半晕半醒之际,安心下意识地紧紧攥着叶景辰的胳膊,要不是接生医生强行拉开,可能要被安心直接拉进产房了。
因为胎儿过大,安心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生出一点。
“胎心下降了!”尖锐的警报声中,安心恍惚间看见薛川表白现场的心形烛光,嗅到了满场的玫瑰花香。
薛川在心形中间,坐在一架钢琴前,用生硬的音符认真演绎着一首情歌。烛光晃动,安心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记得他捧着花,单膝跪地,大声喊道“安心,做我女朋友吧,我会让整个秋城见证我们的幸福!”
安心站在台阶上,眼神略过眼前的一切,望向人群的远方,那里,叶景辰戴着耳机,安静地路过,又安静地走远,走进一片纷纷坠落的银杏叶中。
……
那是安心最后一次用心凝望叶景辰。
那一天,安心将眼眸收回表白现场,冷静地撕掉了她青春里关于叶景辰的那一页。那一页,没人知道。
“用力!看到头发了!”助产士按住她颤抖的膝盖。
疼痛撕开记忆的裂缝,几个月前的情景清晰浮现。她在薛川遗物上发现了单只女士耳钉,后来,刑侦出身的安心,又在他手机中找到了一段不为人知的不堪视频,后来又追踪到了他牺牲前的一小时,他的定位在一处居民楼——而他那天本该在单位值班——所以,因公殉职的那天,他的出发地并不是单位,而是,小三的住处!查一查也就知道了,那处居民楼,他在出差、办案、加班的间隙,光顾过不止一次。
那个雨天,他走了,和一个追踪了多年的犯罪团伙的头子一起。他死的轰轰烈烈。
他爱惨了那身警服。
一定也爱惨了那个女人。
不然也不会在高强、高压的工作之余,还每每总能挤出时间过去陪她。
在安心正在一阵阵的孕吐中苦苦挣扎的时候,在安心一个人孤零零吃力地去做一项项产检的时候,在安心因为情绪不稳定崩溃大哭的时候……
薛川,都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