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七年,承京。
"砰——"
沉闷的撞击声撕裂了醉花楼的靡靡之音。
楚云玖手中的茶盏应声坠地,茶水溅湿了绣鞋。
她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幕——白衣女子从三楼雕花窗棂坠落,在半空划过一道凄美的弧线,重重砸在天井正中的青石板上。
鲜血瞬间绽开。
"翠儿姐姐!"
"死人了!死人了!"
台上《牡丹亭》的唱腔戛然而止,整座醉花楼瞬间炸开了锅。
客人们尖叫着夺门而出,老鸨哭天抢地地扑向血泊中的尸身。
"郡主!"五仁的脸色刷白,死死攥住楚云玖的衣袖,声音颤得厉害,"完了!完了……我也得玩完了……"
楚云玖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她死死盯着楼下那具尸体,柳眉紧蹙。
奇怪。
"郡主!"五仁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您昨日大婚,您今日就偷跑到烟花之地,若是传到王爷耳中……奴婢就得给您陪葬……"
楚云玖这才回神,起身准备离开。
正走着,脚下忽然踩到什么圆润的小东西。
她下意识弯腰捡起,是个精美的白玉小瓶,瓶身雕着梅花纹,瓶口缠着金丝,一看就价值不菲。
"郡主!"五仁拼命往门口拖她。
楚云玖匆忙将小瓶塞进袖袋,被五仁拖着往楼下走。
刚到一楼,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就伸开胳膊堵住了大门。
为首的络腮胡子大声吆喝:"都站住!楼中出了人命,任何人不得离去!" 人群堵在门口,骂声一片。
这时,醉花楼的管事赵福匆匆赶来,满脸愁容地朝众人连连作揖:"诸位爷息怒!实在是翠儿做了糊涂事,偷了贵客的物件,被发现后羞愧难当,这才跳楼自尽……"
楚云玖本想悄悄离开,却听到这话忍不住皱眉。
正当此时,门外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十几个腰挂朴刀的官差鱼贯而入,为首的差头是个瘦高个子,鹰钩鼻子,两撇八字胡。
他清了清嗓子,拔高声音喝道:"官府办案!醉花楼发生命案,死者偷盗畏罪自杀,现场所有人等都是证人,谁敢擅离,格杀勿论!"
说完,他朝手下挥手:"逐一搜查失物!" 楚云玖越听越不对劲。
这些官差连现场都不勘查,尸体都不验看,就敢断定是自杀?
"慢着!"她忍不住开口。
所有人都回头看向她,差头不耐烦道:"何事?"
楚云玖昂起下巴:"一个人死了,你们连现场都不查,尸体都不验,就敢断定是自杀?这是哪家的王法?"
差头脸色一沉:"区区民女,也敢质疑官府办案?"
"质疑?"楚云玖冷笑,"我这是在问基本程序!她是从三楼坠下的,你们可曾上楼查看?房中可有打斗痕迹?可有血迹?连最起码的查证都不做,就敢草草定案?"
围观的客人们开始窃窃私语,显然觉得楚云玖说得有道理。
差头被说得脸色难看,恼羞成怒道:"够了!你一个女流之辈懂什么!"
"我不懂办案,但我懂什么叫证据!"楚云玖步步紧逼,"你们说她偷盗,证据何在?失主是谁?丢失何物?价值几何?连这些都说不清楚,就要给死人定罪?"
管事赵福急忙插话:"这翠儿一向不安分,偷点东西也是有可能的..."
"有可能?一个青楼头牌?她偷什么东西?"
楚云玖怒极反笑,"还是说,就因为她是青楼女子,就'有可能'偷东西?就可以不讲证据、不查真相?"
差头见她越说越有理,围观者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大,彻底恼羞成怒:"良家妇女岂会深夜出现在这等风月场所?想必你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女——"
话音未落,楚云玖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啪!"
整个醉花楼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住了。
差头捂着半边脸,不敢置信地瞪着她:"你...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楚云玖昂着下巴,眼中满是怒火,"满嘴污言秽语,不打你打谁?"
她冷笑一声,声音愈发清脆:"你们这些男人可以光明正大地来此寻欢作乐,女子来了就是不正经?就算我真的不是良家女子,难道就不配质疑你们草菅人命了吗?"
"找死!"
差头环顾四周,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众目睽睽被扇了巴掌,抬起手就要还击,腰间朴刀半出鞘,寒光闪闪。
千钧一发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
"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玄色云纹长袍的年轻男子缓步走进。
他身形修长挺拔,面如冠玉,剑眉入鬓,一双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仿佛能看透人心。明明只是淡淡地扫视一眼,却让在场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男子踏进醉花楼的那一刻,整个空间的气场都为之一变,凝固了几分。
差头看到来人,瞬间如遭雷击,手中的朴刀险些脱手而出,脸色变得煞白:"黎...黎大人?您怎么..."
黎野没有理会差头的震惊,只是淡漠地扫了一眼现场,目光在血泊中的翠儿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转向被围在墙角的楚云玖。
明明在看着她,却仿佛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没有惊讶,没有关切,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黎野收回目光,声音淡漠:"何事?"
差头连忙上前汇报:"回禀黎大人!醉花楼发生命案,死者疑似偷盗后畏罪自杀。我等正在搜查失物,这两个妇人是重大嫌疑犯,却不配合调查,还出言顶撞官府!"
他指向楚云玖主仆,恶人先告状:"尤其是这个女人,口出狂言,说我们办案不力,简直目无王法!"
楚云玖昂起下巴:"我只是实话实说。"
黎野这时缓步上前,淡淡开口:"确实,这位姑娘说得有道理。"
他环顾四周,声音不疾不徐:"既然死者是畏罪自杀,失物为何不在她身上?而且从三楼坠落,若真是寻短见,为何不在房中了结,偏要当众跳楼?"
楚云玖听他重复自己刚才的质疑,心中一喜——这人还算明事理!
黎野继续道:"更何况,连失窃之物是什么都说不清楚,就搜查在场所有人,确实说不过去。"
他微微侧头,看向楚云玖,"您说是吧,郡主?"
"嗯。"楚云玖下意识地点头应道。
下一秒,她猛地瞪大眼睛!
郡主?!他刚才叫她什么?!
现场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她。
楚云玖脸色刷白——她被套路了!这个阴险的男人!
差头更是双腿一软,险些跪倒:"郡...郡主?"
楚云玖刚要说点什么,就听黎野不疾不徐地继续道:"不知郡主夜在醉花楼所为何事?若是让岳丈大人知晓..."
他没有说完,但威胁意味十足。
楚云玖脸色更白了——他这是在威胁她!要告状给父王!
"我...我能解释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黎野静静看着她,眼中没有半分波澜。
她看了看周围那些瞪大眼睛的围观者,又看了看那些官差,咬了咬唇:"这里人多眼杂,不如...我们回府细说?"
黎野点了点头:"郡主所言极是。"
楚云玖刚松了口气,就听他不疾不徐地吩咐道:"来人,将郡主护送回宁王府。"
楚云玖瞪大眼睛——她说的明明是他的府,不是王府!
一个时辰后,宁王府,祠堂。
青石地面冰冷刺骨,烛火摇曳,楚云玖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沉重而威严。
楚景渊推门而入,一身深紫色王服,面容威严如山。
"抬起头来。"
楚云玖缓缓抬头,对上父王那双愤怒的眼睛。
"说吧,你一个郡主去醉花楼干什么?"
楚云玖咬着唇,忽然灵机一动:"父王,我……我是去找黎野的!昨夜大婚他未归,我担心他,所以……"
"找黎野?"楚景渊冷笑一声,"你当看见你的人都眼瞎了吗?!!!"
楚云玖心虚地低下头。
"你在二楼雅间里优哉游哉地喝茶听戏,哪里像是在找人的样子?"楚景渊步步紧逼,"还是说,你觉得黎野会在青楼雅间里办公?"
"我……我是听说那里有好戏……我就是想……"楚云玖支支吾吾,声音越来越小。
"够了!"楚景渊猛地一掌拍在香案上,"你这丫头从小就不会撒谎!新婚夜被冷落就跑去青楼撒气,还敢在这里胡编乱造!"
楚云玖趁势说道:"而且爹,我在那里发现了重要的事!那个死了的女子翠儿,她不是跳楼死的,她是被毒死的!"
"休要胡言!"楚景渊脸色一变。
"我没有!"楚云玖神色认真,"我看得真切,她坠楼前嘴角就有血迹,那不是摔死的症状!所以那些官差根本就是在掩盖真相,他们故意不验尸,就是怕被发现毒死的证据!"
楚景渊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这件事,黎野会处理。"
"可是爹..."
"够了!"楚景渊猛地站起身,"云玖,不该你管的事,不要管!不要给黎野添麻烦!"
楚云玖不服气地说:"我哪里给他添麻烦了?而且爹,我觉得黎野人品不好,他算计我!明明认识我,却装作不认识,故意套路我承认身份!这种人心机太深,我不喜欢!爹,我想——和离!"
楚景渊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和离?你想和离,黎家还想休了你呢!"
楚云玖眼睛一亮:"那不正好吗!我不在乎是和离还是休妻!"
"你不在乎?!"楚景渊气得青筋暴起,一掌拍在旁边的香案上,"我在乎!!!气死我了!你竟然想和离?"
楚云玖梗着脖子:"嗯!"
"除非我死了!!!"楚景渊怒吼道,整个祠堂都在震颤。
"爹我就是觉得他在算计我!"
"就你这没心没肺的,凡是长心的都是算计你!"楚景渊没好气地说道。
楚云玖被说得脸红,但还是坚持道:"反正我就是不喜欢他!"
楚景渊看着女儿倔强的表情,语气稍微缓和了些:"云玖,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王府的安危,也关系到黎野的前程。而且黎野能在那种情况下保护你,说明他至少不是恶人。"
楚云玖越想越气,"保护我?他那是在威胁我!"
"威胁你?"楚景渊冷笑一声,"你可知道,若是有心人利用此事做文章,不仅是你,连黎野的仕途都会受到影响?你一个郡主,出现在醉花楼,就是最大的麻烦!"
楚云玖愣住了,她确实没想到这一层。
楚景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女儿,"从明日起你们夫妇俩给我滚去凤阳!"
"父王!"楚云玖急忙抬头,"您要把我撵走?"
楚云玖吓得浑身一颤,哭得更加凄惨:"父王!是女儿的错!都是女儿的错!您要发配就发配黎野,别发配我呀!!!!凤阳那种地方,我...我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怎么受得了啊!"
"现在知道怕了?!"楚景渊气得青筋暴起,"早干什么去了!!!你就应该出去吃点苦头!事情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
楚云玖哭得更凄惨了:"父王!我这也太冤了!谁知道会闹出这么大的事!冲动了!不能发配黎野一个人去吗?我乖乖在家跪祠堂?"
"你冤枉?"楚景渊冷笑一声,"冤枉的是黎野!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祸害了!"
楚云玖抽泣着,忽然眼珠一转:"那...那我去告御状! "
楚景渊被气得险些吐血:"去吧!到时候我去给你收尸!"
"我不去!!!除非…… "楚云玖见楚景渊不为所动,索性耍了起来,"除非你们把我横着抬出去! "
翌日。
天还没亮。
楚云玖被横着抬上了赶往凤阳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