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姜娘子眉头紧锁,拒绝的话已到嘴边,却在瞥见阿萝期待的眼神时生生咽了回去。

    她暗自思量:眼前这位公子衣着华贵,定是官宦子弟。

    若此时将他拒之门外,待他恢复记忆后,怕是会得罪于他。

    “公子见谅,”

    姜娘子终是叹了口气,“实在是家贫如洗,连糊口都艰难,实在无力拿出银钱给你请大夫。”

    话音刚落,阿萝突然眼睛一亮,像只欢快的小雀儿般跑到墙角,从一个小木盒里地捧出一物。

    “娘!您看这个!”

    她献宝似的将野山参递到姜娘子面前,“阿萝今日在山里挖到的,能换好些钱呢!”

    姜娘子接过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参须长体胖,少说也有二三十年的参龄。

    若拿到城里药铺里卖,那绝对是一笔不少的银两。

    男子见状,紧绷的肩膀不着痕迹地放松下来。

    有了这株山参,他留下的理由便充分多了。

    “姜娘子,”他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却坚定,“在下虽记忆全无,但绝非不知感恩之人。若蒙收留,待伤愈后定当加倍偿还。”

    姜娘子沉吟片刻,终是开口道:“公子既无处可去,便暂且留下吧。只是,”

    她顿了顿,“对外便说是阿萝的远房表哥,今日来收山货时不慎跌伤了腿。还有,”

    她抬眼看了看简陋的闺房,语气坚决:“公子得搬到隔壁柴房去,这里终究是姑娘家的屋子,不妥当。”

    男子郑重拱手:“多谢姜娘子收留之恩。在下明白。”

    姜娘子犹豫着又问:“不知,该如何称呼公子?”

    男子一怔,他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身上除了一块寻常白玉佩,再无其他信物。

    目光不自觉地转向阿萝。

    这姑娘说他像她口中的“师兄”。

    究竟是何等相似,才会让人错认?

    那“师兄”又是何人?

    阿萝见他望来,顿时会错了意,以为他在询问名讳。

    她突然福至心灵:“要不,就叫沈砚清吧?”

    这是师兄的名字。

    反正师兄不在此处,借来一用也无妨。

    “沈砚清!”

    男子轻声重复,随即深深作揖,“多谢阿萝姑娘赐名,更谢救命之恩。”

    他暗自记下:这“沈砚清”,想必就是那个与他容貌相似之人。

    到时候,他倒是要会一会这个沈砚清。

    姜娘子的目光在阿萝和男子之间来回游移,最终化作一声疲惫的叹息。

    她忽然懒得再追问这“沈砚清”究竟是何方神圣,甚至连阿萝为何会违背嘱咐私自进山的事,也提不起劲来追究了。

    卖蛋换钱的喜悦早已烟消云散。

    此刻,她只想好好歇一歇。

    转眼几日过去了,姜娘子暗中观察着这位被冠以新名的公子 。

    他的伤势渐愈,记忆却始终不见恢复,还是住在姜家的柴房里,吃着野菜糊糊和野菜团,一点也不见他挑剔。

    他举手投足间自带风仪,谈吐温雅,一看便是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

    最让姜娘子意外的是,即便面对阿萝这般娇俏可人的姑娘,他也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全然不似那些见了美人就挪不动脚的登徒子。

    虽说日久才能见人心,但这位沈公子的品性,眼下看来确实无可挑剔。

    姜娘子渐渐放下戒心,允许他在自己眼皮底下与阿萝往来。

    “你看!”

    阿萝蹲在后院新搭的鸡棚旁,眉眼弯弯地招呼道,“这是我的小鸡崽,可爱么?”

    四只母鸡和一只公鸡在宽敞的棚子里踱步。

    自从多了两只野母鸡,孵蛋的效率明显快了许多。

    这么多天过去了,现在终于多出了五六只小鸡,叽叽喳喳的在院子里啄食。

    阿萝难得这般雀跃,自打她病愈醒来,整日对着的只有姜娘子一人,实在闷得慌。

    沈砚清俯身看去,只见野鸡与家禽同处一室,竟也相安无事。

    这景象莫名让他感到新奇。

    他应当从未见过家禽。

    这个念头来得突兀,却无比笃定。

    垂眸瞥见自己破损却依然精致的衣料,沈砚清心下了然:自己出身必定不凡。

    可这么多天过去,却无人来寻。

    处境怕是比想象中更糟。

    但失忆之人,想得再多也是徒劳。

    沈砚清蹲下身,与阿萝平视:“这些雏鸡,都是阿萝姑娘亲手孵化的?”

    阿萝双眸晶亮,用力点头:“嗯!芦花鸡要十二天,野鸡得十四天呢!”

    她轻轻捧起一只毛茸茸的小鸡,“这只是最先破壳的,我给它取名小将军。”

    “将军?”沈砚清眉梢微挑。

    阿萝将小鸡举到他面前,另一只手比划着:“它可厉害了,踹破了三个兄弟的蛋壳!就这样,咚!咚!”

    她模仿着小鸡蹬腿的动作,衣袖滑落,露出纤细的手腕。

    沈砚清注视着她生动的表情:“阿萝姑娘似乎很懂禽鸟习性?”

    “嗯!”阿萝将小鸡贴在脸颊边蹭了蹭,“我能感觉到它们想表达什么。”

    “姑娘当真厉害。”沈砚清望进她清澈见底的眼眸。

    阿萝顿时笑靥如花,早已忘记初见时他凌厉骇人的模样。

    此刻对着这张与师兄一般无二的面容,她不自觉便卸下心防。

    沈砚清看得分明,这傻姑娘又将他当成了那位“师兄”。但他并未点破。

    这些时日,足够他摸清姜家底细,更看透了这位救命恩人。

    阿萝日日与鸡群为伴,除了养鸡,再无他事。

    可她养的鸡却格外精神。

    那只野公鸡昂首阔步,领着四只母鸡和一群雏鸡在院中巡视,俨然一方霸主。

    而阿萝,这姑娘确实与寻常女子不同。

    反应慢些,眼神时常发怔,却有着最纯粹的良善。

    她心心念念的,不过是靠这些鸡改善家计。

    沈砚清暗自钦佩。

    以阿萝的姿容,若姜娘子狠心些,早被富户纳为妾室衣食无忧。

    可这对母女宁可清贫度日,也守着这份骨气。

    尤其姜娘子,独女无子,却从未动过卖女的念头。

    不过,沈砚清望着阿萝姑娘那清丽绝俗的容颜,眉若远山含黛,眸似秋水凝波,肌肤胜雪,唇不点而朱。

    这般姿容,寻常人见了难免目眩神迷,自然容易招来祸端。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沈砚清方才还在思量阿萝的容貌易招祸患,这日晌午,县里的媒婆便摇着团扇登了姜家的门。

    祸根早在一个月前便埋下了。

    阿萝的堂姐姜月蓉,原与村里张秀才议着亲事。

    谁知那张秀才偶然见了阿萝一面,竟被那副容貌勾了魂去,死活要改娶阿萝为妻。

    “我儿莫不是疯了?”

    张母拍案怒斥,“那姜萝是个痴傻的,如何配得上你秀才功名!”

    张母不同意儿子的请求,继续与姜月蓉的父母商议婚事。

    姜月蓉得知此事,妒火中烧。

    那日见阿萝在河边洗衣,竟狠心将人推入水中。

    眼见阿萝在水中扑腾,她脸上浮现出扭曲的快意,横竖是个傻子,死了也没人在意。

    偏生姜娘子来得快,姜月蓉只得躲在芦苇丛后,眼睁睁看着阿萝被救起。

    一计不成,姜月蓉咬牙进了城。

    她花银钱托人给县令公子递话,将那姜萝的容貌夸得天花乱坠,说什么“比醉仙楼的头牌还要娇媚三分”。

    那县令公子本就是个贪花好色的,闻言心痒难耐,回去缠着母亲要纳人。

    县令夫人被磨得没法子,只得应允:“这是最后一次!”

    这才有了今日媒婆上门这一出。

    姜娘子心头一惊,县令公子怎会知晓阿萝?

    她在绣坊卖绣活时,没少听那些绣娘议论县令公子的荒唐行径,那般火坑,她断不会让阿萝往里跳。

    正焦急寻思推拒之词,余光忽瞥见沈砚清的身影。

    姜娘子眼神一亮,当即对媒婆赔笑道:“实在对不住,我家阿萝已经许了人家,不日便要完婚。”

    她挺直腰板,声音陡然清亮,“自古一女不二嫁,还请妈妈回去如实禀告。”

    媒婆猛地甩开帕子站起身来,尖利的嗓音刺破院内的宁静:“姜家的!你可给我想清楚了!县令公子能看上你家闺女,那是你们祖上积德,”

    她突然瞥见站在一旁的沈砚清,见他穿着阿萝之父的粗布衣裳,不由冷笑连连,“就这等寒酸样也敢跟县太爷家抢人?老身倒要看看,你们怎么跟县令夫人交待!”

    媒婆摔门而去的巨响震得院墙簌簌落灰。

    姜娘子双腿一软,踉跄着扶住石磨才没跌坐在地。

    “沈、沈公子都听见了吧?”她惊惧,“阿萝这丫头,这可如何是好?”

    沈砚清从容地掸去袖口沾着的鸡毛:“姜娘子无需担忧。在下这就去县衙走一趟,定要与县令大人说个明白,岂能容其公子如此仗势欺人?”

    “万万不可!”

    姜娘子急忙拉住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您如今记忆全无,若衙门里正贴着您的海捕文书,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说着竟突然跪了下来,“老身,老身有个不情之请,”

    沈砚清连忙侧身避开:“姜娘子快快请起!这如何使得!”

    姜娘子抹着眼泪道:“阿萝今年都十八了,生得这般模样,今日挡了县令公子,明日还不知会招来什么祸事。”

    她偷眼观察着沈砚清的神色,“若公子不嫌弃阿萝愚钝,不如,不如咱们假作成婚?横竖您现在也无处可去。”

    这时,阿萝抱着刚孵出的小鸡崽从屋后探出头来,一脸天真地问道:“娘亲?沈公子?你们在玩什么游戏呀?”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懵懂的阿萝身上。

    她正歪着头逗弄怀里的小鸡崽,丝毫不知自己已成为这场谈话的焦点。

    沈砚清蓦地回神,连忙俯身将姜娘子搀扶起来。

    望着阿萝天真无邪的笑靥,沈砚清心中某处突然柔软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道:“姜娘子,在下答应您。”

    他实在不忍心看着这般纯净善良的姑娘,因为天生丽质而被那些纨绔子弟惦记,最终落得沦为权贵玩物痛失本真。

    况且他如今记忆全无,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一个年轻男子寄居在母女二人的家中,终究于礼不合。

    若与阿萝姑娘成亲,姜娘子便是他的岳母,阿萝则是明媒正娶的妻子。

    名分既定,不仅解了当下的困局,往后同住一个屋檐下也再无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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