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事,多谢。”楚钰芙声音带着微颤,双手撑着他的胸膛站稳。
几缕青丝挣脱发簪散落在纤细颈侧,被阳光染成浅金色,非但不显狼狈,反而衬得她脸上那抹未来及褪去的惊惶,楚楚动人。
就在这时,一个蓝衣少年策马疾驰而来,几乎是滚落马鞍,气喘吁吁跑到近前,满脸惶恐:“实在对不住!对不住!刚刚试新杆,手上没个轻重!姑娘可有哪里伤着了?”
肇事者的态度够好,楚钰芙被吓出来的郁气消了大半,捂住依旧怦怦跳动的心口,摇摇头:“无事,只是有些腿软罢了。”
少年目光扫过她眉眼,落在因惊吓而失去血色的唇瓣上,喉结滚了滚,耳根处悄然漫上一层薄红,声音也放得更软,再次开口:“惊着姑娘了实在不好意思,我家帐子就在前面,不如去歇息片刻,我着人请大夫来……”
楚钰芙刚想说不必,一截包裹在玄色衣袖下的结实小臂,便毫无预兆地横亘在了她和少年之间,她微微一怔,抬眸望去。
裴越正垂眼看着她,那双乌沉沉的眼眸深不见底,嗓音冷冽:“不是腿软?”
楚钰芙眨眨眼,指尖缓缓搭上男人手臂。裴越没再看她,稳稳托着她往帐子处走,只是比起来时步伐明显慢下许多。
他高大挺拔的身躯替她挡住了侧面的阳光,也隔绝了少年的目光。而被晾在一旁的小母马,则被跟在远处刚刚赶来的小厮牵住,送回马厩。
人是好端端出去的,才一会儿工夫,就被白着脸扶回来了。
黄夫人吓了一跳,眼神直往侄儿身上瞟,待听说是差点被马球砸到受了惊,再三确认楚钰芙人没事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又忍不住瞪了裴越一眼,怪他怎么把人照顾成这样。
吴氏当着黄夫人的面,自然也是满脸关切,拉着楚钰芙的手好一番询问,最后才堆起满脸慈爱的笑容,直说人没事就好。
一直对马球兴致缺缺的楚锦荷见状,直接道:“母亲,妹妹受了这样大的惊吓,脸色都白了,不如我们先行回府,让妹妹好好歇息?”
吴氏心里盘算着,今日让两个小辈相处的目的已然达到,眼下二丫头受了惊,硬留下也无用了,反而显得她这个嫡母不体贴,干脆顺势应下,吩咐人去寻楚铃兰,又向黄夫人赔罪告辞。
片刻后,一行人走出帐子,马车已在外面等候。
临上马车前,楚钰芙脚步微顿,转过身回望帐前的男人,唇角绽开一丝笑,嗓音清越而真诚:“裴公子,预祝凯旋。”
车夫扬鞭,马车打道回府。
楚铃兰方才和陆嘉安刚在马厩选好马,还没来得及骑上去,就被吴氏派人寻了回来,在马车上得知事情经过后,小脸肉眼可见的落寞下来,嘟囔道:“那人可真讨厌,怎么打的这么没准头!要不是裴公子出手及时,真不知道会怎样!”
说完她撩开一侧车窗帘,下巴搁在窗棂上,望着渐渐远去的马球场,有些伤怀:“哎,我都还没骑上马!也不知道下次再出来玩,要等到何时。”
楚钰芙抚抚她的额发,宽慰道:“总有机会的。”
楚铃兰默默摇头,放下帘子不再说话。
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停歇,楚家的青瓦粉墙映入眼帘。甫一踏入竹玉院门,蓝珠便拉着楚钰芙往屋里走,扬声吩咐屋里人烧水。
“快烧些洗澡水来,在水里加些石菖蒲!狠狠泡一泡,去去这晦气!”
姑娘出事时,她和裴公子的小厮正远远跟在后面,眼睁睁看着那颗球冲姑娘呼啸而去,若非裴公子出手及时,姑娘都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好端端站在这儿!
想起来她都后怕!若是姑娘没了,她也活不了!
“诶,我昨日刚洗过!”楚钰芙试图挣扎,却拗不过蓝珠,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烧好水,又一盆盆往屋内屏风后的木桶中倒去。
不多时屋内水汽氤氲,屋里飘荡起石菖蒲特有的微辛气息。
楚钰芙踩着木踏板走进桶里,缓缓将整个身子浸入水中。不得不说热水漫过肩颈的瞬间,确实抚慰了略有些紧绷的神经。
“姑娘,您泡着,我给您按按,要是水凉了你就告诉我,我叫人来添水。”蓝珠伸出手沿着她颈侧和肩胛,稍稍用力揉捏起来。
楚钰芙半闭着眼,头枕在桶壁上,凝视着漂浮在半空中的白雾,轻轻吐出一口气,思绪飘飞。
真没想到,元宵节那晚救他的人竟是裴越。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那晚的意外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起,后来她也细细想过救自己的人会是谁,却怎么也猜不到。
毕竟她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
只知道是一个男人,一个身量颇高,身上带有淡淡松木香味的健壮男人。
因为泪水糊了眼,加之那时过于混乱,光线十分晦暗,她实在不能了解更多,甚至不知道这个男人多大年纪。
最终只能推测对方是一个好心人,或许是一个见她生得好看,不忍心看美人挤死在人堆里的好心人?
但如果这个人是裴越,那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元宵节时,她已从父亲那处得知要与裴越相看,想必裴越亦是如此,而裴越曾见过自己,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便出手相救了。
为了避嫌,最后快速闪身离开。
想起不久前马球场上那一抱,和回去时对方刻意放慢的步伐,楚钰芙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没想到表面冷冰冰的裴大将军,其实也是个温柔的人呢。
确实,细细想来若非温柔体贴之人,又怎会在这个时代说出女子不易这句话?
泡澡十分解乏,被热水熏烫过后她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下午看了会儿闲书,又绣了半张喜帕,用过晚膳后再也撑不住,倒头睡去,直睡到第二日天色大亮。
每日问安是雷打不动的惯例,清早云熙堂内熏香袅袅,吴氏手端一盏热茶坐在上首训话,楚钰芙坐在下首垂眸敛目,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做出恭顺聆听的模样埋头出神。
上学的时候不用起这么早,且还上五休二,工作时也一样,虽然辛苦,但总有休息的时候。一朝穿到古代,日日天刚亮就要起床梳妆,顶着晨露来听训,日日如此,真心烦。
她微微抬头,目光掠过吴氏身后略带疲色的丫鬟身上。
她这个做小姐的都这样,下面的丫鬟就更苦,一个月只能休息一日。这样熬着,一点也不利于身心健康,自己回头可以在院里定个章程,让大家轮流晚起。其实晨起打扫也不必非得赶那么早,如今竹玉院人多了,轮流做活也够用了。
“好了,那就这样吧。”吴氏声音终于落下,如赦令一般,“都去用膳吧。”
楚钰芙心神归位,动作流畅地站起身,朝吴氏的方向福了一礼:“是。”
她刚直起身,还未及转身,一道身影便携着香风,利落地从她身侧越过。
是楚锦荷。
对方目不斜视,带着丫鬟走过,翻飞的裙角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不过几息,人已跨过门槛,留下一个挺直冷淡的背影。
从那次雨夜后,楚锦荷就不大爱理她了,以前二人关系尚算过得去,见了面也能亲亲热热叫一句姐姐妹妹,如今若非必要,两人连眼神都吝于触碰,各自当对方是空气。
楚锦荷不理她,楚钰芙也乐得清净,收回眼神不疾不徐往外走。
待走出堂屋,落后一步的楚铃兰走上前,道:“二姐姐今日可有空?我想请你给我阿娘瞧瞧,她近来身子不太好。”
云熙堂花圃里,黄澄澄的迎春花开了好几簇,楚钰芙伸手摘了两朵,转手笑呵呵簪在三妹妹头顶,道:“行呀,现在去行不行?刚好也顺路。”
“怎么不行?”楚铃兰笑着去挽她,边往外走边说道。
“姐姐你知道的,我阿娘皮肤有些发黄,其实据我阿娘说,她曾经不是这样的,十几年前她还很白呢,这些年来她足不出户,皮肤却愈黄。我先前还没注意,昨天和娘一同睡,她换衣裳时我才发现,阿娘不止脸色发黄,身上也黄的厉害。”
她叹口气:“所以我想让姐姐帮忙看看。”
楚钰芙听她这么说,略一思索,道:“听起来像是肝上的毛病。”
两人到时,白姨娘正在桌边等女儿回来一起用饭,看到楚钰芙时愣了一下,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捋捋肩头长发:“这妮子,我都说了没什么事,还劳烦你跑一趟……”
楚钰芙摆摆手,笑说也就几步路的事,不麻烦,随后让白姨娘伸出手,摸脉象。
果不其然,就是肝上的毛病,肝胆湿热。
丫鬟适时拿来纸笔,她大笔一挥,写了一副茵陈蒿汤加柴胡、金钱草、虎杖、郁金的方子。
拿着药方,白姨娘皱皱眉,有些为难地开口:“二姑娘,这么多种药材,贵吗?要吃多久才能好?”
楚钰芙用眼角余光扫过屋里有些陈旧的摆设,笑着道:“不贵,不是什么值钱的药材,只是得喝久一些。”
听她这样说,白姨娘微微放下心,唤丫鬟来添一副碗筷,邀楚钰芙用了早膳再走,姨娘相邀,再加上她也的确饿了,于是便留了下来。
饭桌上,楚铃兰同白姨娘说起自己昨日在马球会上的见闻,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白姨娘就这么听着,时不时给她夹一筷子小菜。
最后,她声音低下来:“也不知道嫡母什么时候还能再带我去一次。”
白姨娘笑容黯淡下去,勉强勾唇:“总有机会的。”
吃过饭,楚铃兰出门送二姐姐。
白姨娘坐在桌边,攥着帕子,幽幽叹了一口气:“兰儿跟着我也算糟了罪,若能托生在主母肚子里,该多好。”
跟了她十年的婆子听她这样说,忙道:“娘子这说的是什么话,切莫让姑娘听见!”
“再说了,生在主母那里当真就好吗?我也没见大姑娘有多快活!各人有各人的愁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