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向驯养》
2025.05.31/齐木同
暴雨砸透城市,汇成通天河。
“紧急路况通报:受强对流天气影响,本市部分道路积水严重……”
“重点避让区域:大学城南门路段,环城东路……”
温柔女音一连报了十几个地名。
而后,语气略微昂扬轻快。
“今日全市约有五万考生参加高考……”
“截至目前,全市各考点报告考生基本顺利入场……”
黎圆坐在副驾,手指无意识抠着安全带边缘。
“还有多远?”她问,声音轻而柔和,双眸印在后视镜里,瞳仁颜色清亮。
“就剩两公里了……”黎红摇下车窗,声音瞬间被雨声盖住一半,显得有些飘忽。
黎圆闻声看向那侧,瞥到黎红握住方向盘的手。
手掌宽厚,指节粗大,覆盖着一层厚实、甚至有些粗糙的茧。
那或许是年少当运动员青训时就有的。
指甲里永远残留一丝难以彻底洗去的油污。
那是常年掌握巨大方向盘、操纵档杆、搬动货物留下的。
“前面积水了,救援队正在水里救人!想办法倒车,全都别往前开了!”交警穿着荧光雨衣走过来,重复喊话,奔跑,声音嘶哑。
“我女儿今天高考,”黎红探出窗外,雨水砸向她强颜欢笑的脸,“您能不能……”
“理解——”交警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语气疲惫,“但情况紧急,人手不够,要么等一等,要么得你们自己想想办法了。”
黎红还想说什么。
黎圆拉住黎红的手臂,摇了摇头。
交警已经走远,敲响了后车车窗,不厌其烦地重复同样话语。
“你掉头回去吧,”黎圆解开安全带,动作干净利落,“这车泡水了赔不起。”
大货车不能进市区,这辆小车是黎红塞了几包烟找领导借的。
那个领导黎圆见过,远远地、寥寥听过他跟黎红交谈。
“离了我这公司,你这水平去哪找饭吃。”“就开个车而已,有什么技术含量,初中毕业都能干!”“这段不该走高速,高速费你自己承担吧。”
……
但这次烟被退了回来——“让孩子好好考,要是考个985,这车也算沾光了哈。”
黎红转头看黎圆已经掏出雨衣穿上:“水这么深,你怎么走?”
雨衣是她给黎圆买的,橙黄色的,据说是进口货,“高级防水”。
黎圆:“刚刚没听到广播说老城区积水,我往那边绕过去。”
黎红:“来得及吗?”
黎圆:“试试好过等着。”
黎圆拉开车门,雨水裹挟着狂风迅速灌了进来。
黎红声音不忍,面上难堪又局促:“都怪我,非要让你回家住,非要开车送你……”
黎红是特地推了好几个单子回来的,平时天南海北行迹不定。车上除了她,只养了一条狗,两百块钱跟沿村的村民买的。
德牧和土狗的混种。养了几年,又高又大,很能唬人。
黎圆第一次见到狗的时候,狗还很小,一直逗它,小狗,小狗地喊。
第二次见的时候,狗变成了大狗。黎圆还是喊它:小狗,小狗。
于是黎红也没给狗起名字,就叫它:小狗。
黎红跟狗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女儿长。
黎红看黎圆就像看断带的胶片电影,岁月手起刀落,剪去所有冗长画面,只留关键帧,于是画面总是跳着、跳着,人就长大了。
黎圆小时候爱哭,爱撒娇,性子娇气,说两句就生气,就委屈。还特不耐疼,一疼就吧嗒吧嗒掉眼泪,生病时哭着闹着不愿意打针,耍着赖往人怀里钻,这种时候总是特别黏人。
但不知道哪次再见,就没那么爱哭了。
再下次,就不黏人了。
再下次,神气地跑来跟她说,会自己去挂号打针拿药了。
突然之间,就长大了。
而且长得这么好。
她常听邻居竖起大拇指夸:“你们家小圆,真争气啊!年年考第一,性格也好,大大方方的说话又甜,你平时都是怎么教的?”
她就很自得。
她根本没教。
就是养的好啊。
不用怎么费心,就那么乖巧懂事地长大了。她落魄辛苦了大半辈子,女儿是她后半生的全部。
黎圆拉上雨衣拉链,语气淡淡,“为什么怪你?你让下雨的?”随后双手握拳,恼怒道,“可恶!这么牛!怎么没遗传给我?”
“……”黎红摆摆手,“走走走,赶紧走,来不及了!”
黎圆裹紧雨衣,毫不犹豫跳进没及脚踝的浑浊积水中,“我走了,回吧。”
-
两街之外,一条狭窄、污水横流的巷子。
一栋墙皮剥落、散发着霉味的老楼单元门口。
祁盼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锈迹斑斑的单元门。
身后,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女孩。
摸索着门框,小心翼翼地跟了出来。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没有焦点。
“就到这里吧。”祁盼的声音没什么温度。
他停在狭窄的屋檐下,撑开伞。
“谢谢您,”女孩的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巷子里的风声淹没,“没想到您会来看我。”
祁盼没有立刻回应,目光落在女孩空洞的眼睛上。
楼上传来了隐约的争吵和婴儿啼哭,因为祁盼的中止资助,女孩的父母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客气。
“您给我的资助,他们会拿来给弟弟,所以我宁愿不要了,”女孩的嘴唇动了动,想了半天,也想不到什么太复杂的话,只能说,“很恶心。”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砸在潮湿粘滞的空气里。
不是指责祁盼。
而是在陈述她眼中这个世界——很恶心。
祁盼的视线从女孩脸上移开,投向杂乱、看不到尽头的巷子深处。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嘴角甚至浅浅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嗤嘲。
虽然知道这不应该。
但考虑到唯一的观众是个盲人。
冠冕堂皇演给自己看,那就是真有病了。
“嗯。”他终于应了一声,算是听到了。
没有追问,没有安慰。
“你的事,你自己决定。”他说。
他转身,走下两级水泥台阶。
踏入巷子的同时,雨点瞬间打湿伞面。
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向巷口的方向。
经过一个堆满杂物的角落时,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
他微微侧身。
借着旁边一个废弃报亭窄小的屋檐遮挡。
低头,拢火。
“咔哒。”
一簇幽蓝的火苗亮起,猩红的火点在昏暗的雨幕中明灭。
灰白的烟雾刚吐出来,就被风扯着,融入空气里。
他略走两步,远离贴着各种小广告的墙壁。
指间夹着烟,沉默地看着眼前被暴雨冲刷的、混乱肮脏的世界。
好像这场暴雨与他无关。
-
积水下的路面坑洼不平。
黎圆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
她不敢走大路,水太深。
大致看着手机导航,凭着模糊的方向感,一头扎进了路边的老旧居民区。
衣服很快湿了大半,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刘海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
她回去就写五百字小作文把这个雨衣牌子挂网上。
半点!都!不防水!
狭窄的巷子七拐八拐,像迷宫一样。
头顶是杂乱纠缠的电线,雨水顺着墙缝和屋檐哗啦哗啦地淌下,汇成一道道小瀑布。
脚下更糟糕。
老旧的石板路。
被雨水泡得又湿又滑,布满青苔。
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滑倒,但又控制不住加快速度——她远没有表面看上去淡定。
她瞥一眼时间,肾上腺素随即飙上脑门,双腿都发软。
就是这么一瞥一软,天旋地转。
她踩在一块尤其滑溜的石板上,位置又刚好是一个拐角,前方是一段相对平直但依旧湿滑的下坡路。
“啊——”
一阵短促的惊呼,她整个人像个笨拙的鸭子一样往前滑,直直地朝前扑去——扑向的方向,正是那个靠在废弃报亭窄小屋檐边、指间夹着一点猩红的男人。
预期的冰冷地面没有到来。
她撞进了一个带着淡淡烟草味和冷冽雨气的怀抱。
鼻尖撞在对方坚硬的胸膛上,酸得她眼泪差点飙出来。
惊魂未定,心脏狂跳,她后知后觉地抬头。
极近的地方,二十出头的男人,撑着一把干净的黑色长柄伞。
身姿挺拔,肩线平直,卫衣外套的袖口随意挽到小臂,露出一截冷白的皮肤。烟雾在潮湿的空气里袅袅升起,模糊了他下颌线冷硬的轮廓。
伞微微倾斜,挡住了部分砸向黎圆的雨水。但也将两人笼罩在更狭小,更充满陌生气息的空间里。
祁盼的目光平静地垂落下来,扫过黎圆狼狈的脸。
“对不起,”黎圆下意识紧抓着对方手臂站稳,带着点狼狈的鼻音,“我脚滑,不是故意的。”
“哦,”头顶传来的声音,低沉,清越,他任由她抓着,身体纹丝未动,“现在还滑吗?”
他比她高太多。
离得太近,黎圆看他就要仰起头。
雨幕仿佛在他周身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暗,唯有他和他周身的一小片区域,像是被特意调了色,呈现出一种疏离而洁净的冷调。
黎圆怔怔片刻,摇摇头。
鼻尖酸涩褪去,眼尾残留一点点红。
“不滑了。”她说。
“嗯,”祁盼极淡地应了一声,视线却从她脸上移开,冷冷地投向她的脚,“那你接着踩。”
“啊?”黎圆顺着他的目光低头——
自己那双沾满泥泞的帆布鞋,正结结实实、稳稳当当地……踩在一双看起来就很贵的球鞋上。
干净的鞋面被她印上了两个糊了吧唧的泥脚印。
“!!!”
黎圆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她触电般猛地抬起脚。
却忘了脚下的滑坡,重心彻底失衡。
只听“嘎嘣”一声脆响从脚踝传来。
疼痛炸裂开。
“嘶——!”黎圆倒抽一口冷气,眼泪瞬间又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嗤啦一声,雨衣下摆被旁边老旧的栏杆豁口狠狠撕开一个大口子。
绝对!
她绝对要写一千字小作文避雷这个雨衣!
思路正跑偏,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地穿过她的腰腹。
像铁钳一样,托着,托起来,阻止了她亲吻大地的命运。
因为惯性,力道巨大,硌得黎圆骨骼生疼。
生理性泪水顺着脸颊,狼狈地往下淌。
“谢谢……不是,对不起,”黎圆强撑着从对方的手臂里直起身,声音打颤,“……还是谢谢!”
祁盼把她扶起来。
黎圆目光下移,投向不远处的浑浊水洼,她忙不迭地扯住他远去的袖子,“能帮我捡一下手机吗?!我动不了了……”
祁盼原本要迈开的脚步顿住。
他垂眼,视线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有瞬间的挣扎。
但最终,还是俯下身,干净指节探入浑浊的水面,快速捞起手机一角,递到她面前。
姿态略有嫌弃。
这人大概有洁癖,黎圆觉得。
她再次道谢后接过,用力摁下开机键,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完蛋。
屏幕死寂。
“能放开了吗?”祁盼不耐烦地问。
“不能!”
黎圆摇摇头,一把攥住了他靠近手腕的袖口,嘴巴一扁,“你能不能,扶我去最近的二十七中啊?”
“不能。”祁盼慢条斯理把烟灭掉,拒绝得倒是很干脆。
“……”黎圆被噎了一下。
她忽然觉得,这场瓢泼大雨或许并不是她通天路上的最后一难。
这个男人才是。
他克她。
黎圆表面看上去随和,但从不愿意灭自家威风,王不见王,这种Bking她以前都是有多远就躲多远的。
但现在不行。
今天不行。
目之所及处,她只能看到他。
她不能放过他。
“拜托——”黎圆强忍着鼻息,尽量让语气正常,眨眨眼甩开粘在睫上烦人泪珠——它们从刚才开始就在一颗一颗地往下砸。
她不是故意要哭的。
这么多年,黎红以为她女儿可以成长到基因突变违背自然规律——克服掉某种本能。
但是没有。
相反,愈演愈烈——她还是很怕疼,疼了就还是会哭。
“撒娇没用。”祁盼垂眸看她,语气漫不经心。
没使什么力气就轻易褪下了她的手,转身离开。
???
黎圆扯扯嘴角。
我有撒娇?
“哭也没用。”他说。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只有雨声敲打着地面。
黎圆抿了抿唇。
她真的,只是疼而已啊。
但转瞬,黎圆强忍着痛,扶着坡道中间的栏杆跳了两步到祁盼面前。
“你的意思是,不哭就有用了是吧?”
不等他回答,她抬起双手,搓了搓自己的脸蛋,又吸了吸鼻子。
然后,牵他的手。
“你看,我不哭了,咱们走吧。”
“……”
祁盼眯了眯眼,“你先放手。”
黎圆牵得更紧,甚至得寸进尺,上下晃一晃,强行友好握手,“你看上去比我大,不会跟我一个高中生耍赖吧?不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