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屿林霁晓赶到医院时，马小野和陈奶奶正坐在医院走廊的排椅上。
【怎么了？】沈一屿问道。
【今天我回家的时候，隔壁李奶奶和我说咱们奶奶今天在外面摔了一跤。奶奶说自己没啥问题，但是老年人怕摔，我不放心还是带她来检查一下。】
【做得好，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马小野抖抖手里提着的CT胶片：【医生说没什么问题，但还是建议回家静养一段时间，期间仔细观察。】
沈一屿点点头，拿出手机在屏幕上点着什么。
马小野像是猜到了他要做什么一般，握住他的手：【你在干嘛？】
【取消参赛。】
马小野握着沈一屿的手欲言又止，坐在椅子上的陈奶奶扶着腰站起来：【不行！】
【怎么不行？医生说你需要静养，我和小野留下来照顾你。】
【臭小子！医生都说我没事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清楚吗！我的身体健朗得很！还没有到无法照顾自己的程度！你和小野该做什么就去做，不用管我！】
陈奶奶神情严肃，比划手语气势还要压沈一屿一截，显示着不容人拒绝的坚定。
沈一屿还想再说什么，陈奶奶直接把头别过，馋着马小野往外走去。
“老太太？真生气了？”马小野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别啊，我哥这也是担心你啊。他要能装作无事发生安心去比赛，才有你心凉的。”
“说什么呢，”陈奶奶往马小野头上轻敲一记，“你们啊，现在年纪大了，是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我要是不把话说重点，你们能听吗？”
马小野揉着头装疼，顺势往陈奶奶肩上靠：“怎么不听了？就算我们长得再大不还是您的孙子吗？您啊，就是我们家的老佛爷，那地位是最大的，说出来的话，那就是圣旨！”
“少贫嘴，那圣旨都说了别给你哥打电话，你怎么还打？”陈奶奶说，“过两天就是比赛，你不说这事就瞒过去了，你倒好，非在这个节骨眼扰乱军心。”
“行行行，都是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要气就气我，好吧？”
“谁跟你小屁孩生气，我老太太要心情愉快才能长命百岁。”
“哎，这就对咯……”
前头祖孙俩说说闹闹，不一会儿陈奶奶的眉眼舒展开来。
而沈一屿只是跟在后面，始终隔着两三步的距离旁观，他的脸上像隔了层雾，凝着林霁晓读不懂的情绪。
直到分别时，陈奶奶也没再跟沈一屿说一句话，只谈谈地扫了他一眼。
【哥，那我们先走了啊，别担心，有事再联系。】
沈一屿点点头。
“姐，走了啊。”
林霁晓挥手，四人分别在巷前的路口。
【我刚刚听见了，陈奶奶说她没生你的气。】
【嗯，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你听见了？】
沈一屿摇头：【小野总是比我会哄人】
不是的，她不是这个意思，她想告诉他陈奶奶从始至终都没有生过他的气。
她还想解释，却发现沈一屿的眼神并不落在陈奶奶离去的背影，也不与她对视，而是落在——
她编辑文字时开始泛青的手腕。
沈一屿还是去参加比赛了，带着马小野一起。
临走时他们拜托了周围的邻居帮忙照看陈奶奶，有知情的朋友偶尔探望，这其中也包括林霁晓。
“哎呀小林，你人来我老奶奶就很高兴啦，用不着带这么多东西！”陈奶奶走路时动作比平常慢了几分，但看上去精神不错，“来，坐！”
“我路过看这些水果还挺新鲜，顺手就买了。”林霁晓答着经过厨房，看见满当当的菜篮子，看来最近来的人还不少，她只能把袋子堆在一旁的空地上。
“奶奶，家里这么热闹哇。”林霁晓玩笑道。
陈奶奶摆手：“还不都是小野那臭小子，我摔个跤恨不得闹得全世界知道。这些全是他那群小朋友送的。”
林霁晓扶着陈奶奶往沙发处走：“这不是挺好的吗？有人来陪您，不无聊！”
陈奶奶还有点小傲娇：“我呀还想着这几天能清净点呢，这下好啦，全泡汤啦！”
林霁晓本来还因今晚要来看陈奶奶有些紧张，毕竟前两次见面的结尾都算不上愉快，但没想到和陈奶奶聊上几句后，心情竟放松不少。
陈奶奶很健谈，带着与生俱来的亲和感，这一点和马小野十分相像。
想到这点，林霁晓眼前顿时浮现出平日里陈奶奶和马小野在这间小屋子里的场景，这样的一对祖孙生活，一定是叽叽喳喳、热热闹闹的。
而沈一屿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正想着，林霁晓眼角瞥见藏在陈奶奶身后的一叠相簿。
她问道：“奶奶，在看相册啊？”
“对呀，”陈奶奶把相册拿到腿上，翻开一页，“现在上了年纪呀，就爱看这些东西。”
相册厚厚的一叠，分量并不轻，黑色的烫金封面，页角处肉眼可见的泛黄卷翘是岁月和翻动的痕迹。
陈奶奶方才说话时话语间还带着鲜明的兴奋，这一刻却像是被披上了一层宁静的轻纱，周身时间的流速都被带慢了几分。
带着茧和皱褶的手在内页上轻轻摩挲着，上方是一张五六岁小男孩的照片，他穿着青蓝色的夹克，对着镜头张牙舞爪摆出一张浮夸的笑脸，淘气十足。
林霁晓瞬间心里就有了答案：“这一看就是马小野！皮的！”
陈奶奶微微一笑，并不急着反驳：“你再看仔细些呢？”
林霁晓心说不可能吧，这家人除了马小野谁还有这气质？总不能是……
“奶奶……您可别跟我说，这是沈一屿？”
“怎么了，不像吗？”陈奶奶把相册立起来让林霁晓看得更清楚些。
林霁晓凑近，刚才她只顾着看整体而没有细看五官，如今再看，这五官分明是沈一屿幼年版。
“沈一屿他，还有这样的一面啊……”
“小孩嘛都是很皮的，长大了懂事了，也就渐渐沉稳起来了。”陈奶奶把相册重新放平，垂眼翻看起来，“你可能还想不到，小屿他在上学以前还是个粘人精哟，这个小镇会手语的人不多，所以他和我格外亲。”
“大事小事想分享的没处说的他都会和说，我老婆子也爱听。”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不和我说了。”
“他的心里开始藏事了，即使他不说我也能多少猜到一点。小屿这样的孩子，终究是要吃点苦的……”
话题突然的沉重令林霁晓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陈奶奶似是想起什么，接着问道：“小林，你觉得小屿和小野两个孙子，我更偏爱哪一个？”
林霁晓实话实说：“小野吧，他的性格和您比较像，更合得来些。”
陈奶奶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邻居们也都这么说，说我偏心，明明是后来的孩子，却留在了身边，把相依为命那么多年的小屿赶出去住。”
林霁晓看得出陈奶奶这是在自嘲，沈一屿当年是自己主动搬出来的，绝没有“被赶出去”这一说，只是不懂陈奶奶为何这样说。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他们无法理解小屿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孩子……”
陈奶奶眼波流转，记忆回到二十六年前。
“我还清楚的记得那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冰冷的空气里像藏着利针，连呼吸都刺痛，那是一种彻骨彻心的痛，那一年，绍刚——我唯一的亲生儿子永远的离开了我。”
“绍刚和阿伶结婚以后就在省会定了居，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回来探探亲，当时不知道怎么了，他们突然说要回来，有个好消息一定要当面告诉我。”
“我当时整个人都是懵的，会有什么好消息呢？我想象不到，但这不是重点。绍刚他们能回来看我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好消息，我太想孩子们了，这令我在那之后的几天一直沉浸在期待的喜悦中。”
“可是我没想到我竟再也没能等来他们。”
“他们在回来的高速上出了车祸，绍刚……为了保护阿伶母子伤得很重，我赶到医院时，人……已经没了……”
陈奶奶说话时神情依旧平静，可眼眶却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打湿，她抚着相册的手开始颤抖，索性把着边，也给自己更多的勇气讲下去。
“嗯……是阿伶母子，阿伶当时怀孕一个多月了，那次回来本就是要把这个好消息带给我……”
“可那场车祸实在太严重了，阿伶也受了重伤，孩子最终没能保住。”
“我在同一天里失去了我的儿子和孙子。”
“——这个世界上所有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
“活了大半辈子，最终活成了一个人。”
“我当时真是觉得这日子没什么意思了，所有我爱的和爱我的都在另一个世界，我想去找他们。”
“第二天，我就去店里买了一瓶农药。我想着呀，死在家里不吉利，那里有我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不能叫它脏了，所以就去了医院附近，到时候……也省事嘛。”
“我去了医院的后门，那里人少，我本想找个角落悄悄地去了，却在那里发现了一个襁褓，散发着微弱的哭声。”
“我连忙上去瞧，居然是个婴儿，脸被冻得通红，浑身也都是凉的，我再晚来一点，恐怕那孩子就不行了。”
“我不忍心啊，我实在不忍心再见到有人在我眼前死去了，我就把孩子带了回去。”
“那天夜里孩子就发起了高烧，我带到医院去，好不容易烧退下来了，耳朵却聋了。”
“那个孩子就是小屿。”
“我一直没告诉小屿他的耳朵是因为这个聋的，可能你觉得我这样是错的吧，但我就是想着呀，万一有一天他找着他的父母了，别因为这个记恨他们，毕竟他们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人。”
“因为小屿的病，我在医院折腾了好几周，期间阿伶也醒了，她的难过不比我少。”
“阿伶说来也是个苦命人，父母走得早，靠亲戚拉扯大。绍刚这一走，她也成了孤伶一人。”
“小屿的父母一直没找到，我们正式收养了他。”
“就这样，我们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组成了一个新的家。”
“想来，如果当时我没有遇见小屿，可能现在已经不在这世上了，阿伶或许也无法一个人承受这些。”
“因为有他，我们才能走出那个冬天。”
“所以小林，如果要论偏爱，全世界我只会偏爱小屿一个人。”
“但是你知道吗？爱一个人也会痛苦，因为爱他，所以见不得他苦，他苦一分，你也苦一分。”
“如果不是巨大的爱做支撑，迟早会被消耗殆尽的。”
“小林，别怪我说话难听，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孩子，但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你可以有很多的、更好的选择，如果和小屿你只是想玩玩，别去招惹他。如果你是认真的，也请你慎重再慎重，和一个聋哑人在一起所要承受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得多。”
林霁晓怔了。
她想要辩解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
因为她清楚地知道，陈奶奶所言皆是事实。
这天晚上她一夜未眠，直到晨曦微露，她给沈一屿发去一条消息：
【下个月的狮子座流星雨，我们举办个活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