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淮郡主,天潢贵胄,怎么会有心结。
悬黎闭了闭眼,缠着风的雨丝狡猾刁钻地钻进伞下来擦过她的脸颊。
阿爹的遗体运回渝州时,阿娘的眼泪淌到她脸上,就是这种感觉,哪怕已经隔着一世光阴,她也依然记得那种无助惶恐的感觉。
这是她的心结吗?
“才不是呢!”她的马车突然动起来,车窗处探出个小脑袋瓜,岁宴漂亮的小脸上满是严肃,“你不要听这个坏哥哥乱说!”
若说这小郎君有君子之风,可他背后论人是非,说许伯言人坏;说这小郎君小人行径,可他又知道称年长的郎君做哥哥。
这似有还无的礼貌,倒是有些像姜青野。
悬黎将伞偏了偏,遮在岁晏头顶,“你是什么时候躲进我的马车里来的?”
她在车上坐了一路,竟然半点都没有察觉。
“嘿嘿。”岁晏笑得有些难为情,“看到我爹回院的时候。”
他连跑带爬才赶在郡主娘娘上车之前躲进马车里,敛声屏气地磕到头都没敢出声,二郎耳朵可尖了,哪怕他只出个气音,都会被发现的。
郡主娘娘轻轻摸了摸他头上的包,柔声问道:“荔枝是能认人的,它没蹬你?”
荔枝是悬黎的马。
“它叫荔枝吗?名字真可爱。”岁晏往前动了动,大半个身子探在窗外,“元娘姐姐,我身量小,钻窗进来的,怕弄脏漂亮马车,我提前把鞋脱了。”
悬黎一手虚虚拦着岁晏的腰,怕他一个没抓稳,头朝下栽下来。
“翠幕姐姐呢?一直没看见她呢。”翠幕姐姐会武,他一照面就察觉出来了,武人的呼吸和步伐甚至是踏步的力度都和常人不同。
翠幕姐姐会武,且武功不低。
她应该在郡主娘娘身边保护。
“有一些重要的东西,我托她去送了。”悬黎捡着能说的部分和小郎君说了。
岁晏眼睛亮了,扯扯悬黎衣袖,“那我保护元娘姐姐,我武功也很高的。”
岁晏亮了亮手臂,悬黎也很给面子地捏了捏他软和的胳膊,笑着商量:“我送你回去?”
岁晏听话,乖乖地钻回去了,只是还在为自己争取,“元娘姐姐,我真的很厉害的,我会凫水!”
在北境长大会凫水,实在是太厉害了,走出去人人都竖大拇指的。
“那的确是很厉害了。”悬黎收伞进来,笑着夸了他一句。
“所以我才能在这里躲这么久都没被发现。”岁晏骄傲地扬起头。没扬多久便收回姿势,“慕予说他给你寄了礼物,要我悄悄带你去拿,我这才偷偷钻进车里来的。”
“给我?”马车已经重新出发,险些将悬黎的声音都碾在轮下。
岁晏脆生生地应,“慕予说的,不会有错。”
朱雀街好像并没有驿站,悬黎看着与他一街之隔的气势恢宏的三枚堂大门,罕见地生出了一丝不确定,她低头与岁晏对视,“你确定,慕予小郎君的礼物,在这里?”
岁晏也皱了皱眉,但是坚持:“慕予说的,不会有错!”
一架华美的马车缓缓驶来,只是周围却围了两列绯色罗袍的殿前司,为首的正是才与她分别不久的姜青野。
这样的架势,还是在这个位置,车中是谁,为的何事,悬黎连猜都不用猜。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在三枚堂门口停下。
大相公掀帘下车,虽然他总是称病不朝,但其实大相公精神矍铄,只是偶尔会因旧疾修养而已。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大相公脸上看到灰白之气。
“这位爷爷看着好像生病了。”童言无忌,但一语中的。
寿终正寝的大相公怎么就病了呢?
是为登闻鼓病的,还是为了陛下病的?
悬黎脸色沉沉,比大相公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掐着伞柄的手骨节泛白,看大相公望过来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却见大相公无声对她摇摇头,她只能站住脚,看着大相公转身进府。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大相公双手一背,施施然走进府里。
这话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姜青野也早就注意到了不远处的悬黎和岁晏,岁晏小幅度地朝他摆手,他对悬黎轻轻摇了摇头。
悬黎心口像是堵了成吨的棉花。
心结么?
现在的确有了很大一个。
钟璩与吕宿,天杀的萧风起要选钟璩吗?
那个道貌岸然斗胆觊觎大娘娘的阴沟里的老鼠?
“郡主娘娘,”手背上的温热触感叫悬黎回了神,岁晏努力踮脚与悬黎对视,“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很多种,杀人的事,交给杀业重的人。”
他方才在郡主娘娘身上感受到了杀气,是为了那个生病的爷爷吗?
“那个爷爷虽然身有郁气,但下颌宽厚方正,眼神亦是明亮,他会寿数绵长的,郡主娘娘你不要担心。”
岁晏说得煞有介事,悬黎现在却相信小郎君有些本事了,毕竟前世她死在边境时,大相公还活着,只不过已经致仕。
“慕予信上真的说在这里吗?”没人会把驿站开在当朝大相公家门口的,人来人往地扰人清净不说,谁知道会不会有歹人埋伏,对大相公不测。
“慕予的信没在这里,但,邓家的娘子在这里。”邓奉如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尖利的匕首贴上了悬黎的脖颈,她冲着要大喊的岁晏嘘了一声,“小岁晏,姐姐的匕首快得很,你要是敢出声,姐姐就用这匕首砍断长淮郡主的脖子。”
“邓家姐姐?”岁晏听话地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会知道慕予给我写密信的法子?”
邓奉如扬了扬唇角,却并不言语,但坐实了这信是她冒名的事。
悬黎动作上配合,乖乖不动,也不言语,但眼睛四处看去,期待对面守在三枚堂的殿前司能看到她。
结果让她失望了,并无一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形,“与姜青野一道来的殿前司守卫中,有你兄长?”
她与邓娘子的兄长并没有打过交道,此时只能去诈。
岁晏清楚地看到,邓奉如的笑容僵了一瞬,他悄悄对悬黎点头,悬黎心里有了数。
“邓娘子求什么?图什么?图姜青野吗?我与他并不是情人。”悬黎脑袋转得极快,尽力戳邓奉如在意的事来分她的心。
“不知陛下是否知道,郡主殿下有如此急智。”邓娘子开始回敬她,同时冲已经戒备起来的岁晏眨眨眼,“小岁晏,你这样早慧,你猜猜,我要是杀了长淮郡主,北境姜家会不会成为我的共犯,郡主娘娘死在三枚堂,这又像不像是在挑衅陛下呢?”
“何必吓他。”悬黎向后仰了仰脖子,离那匕首远了些,好像笃定邓奉如不会将她如何似的。
“贤妃娘娘知道你有此举动吗?邓娘子得谁授意?”韵如阿姊向来洞若观火,绝不会引火烧身,这就是邓娘子私自行动了?
悬黎目光落在面朝三枚堂大门缓缓往里走的殿前司众人,也不算私自,最起码邓娘子这好兄长是知情的。
“郡主娘娘牙尖嘴利,我说不过你,只好请你随我去做客了。”邓韵如匕首挽了个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敲在岁晏颈侧,而岁晏早有防备,歪头避开而后迅速闪身绕至邓奉如手臂的另一侧,抬手卸了邓奉如手中的匕首,另一只手接住掉落的匕首,不至发出轻响引起对面人的注意。
“看来邓姐姐还是不够了解我。”情势颠倒,邓奉如带来的匕首抵住了她自己的脖子,悬黎怕她呼救,塞了枚丸子到她口中。
在岁晏诧异的目光里,悬黎一脸平静地解释:“安神丸,起效快,不伤身。”
她只是以备不时之需,谁成想真能用上。
“我还想问,元娘姐姐你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硬掰嘴硬塞药,那可是会武的邓姐姐。
悬黎托住了要倒下去的邓奉如,慢慢地挪到马车里去,“我自幼踢蹴鞠,打捶丸,力气小就输了。”
而她很不喜欢输。
再加上,“方才她用匕首抵我脖子的时候我对她下了点迷香。”
就是仰头那会儿,她拧了拧头上的簪子,里头正好有些药粉,云雁找人配的,量有些少,只能近距离放倒一人,而方才那情形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她应当没想到我有后手。”悬黎的车夫不见了,这有些不寻常,悬黎与岁晏两个商量着将邓奉如绑了起来。
“我觉得她没有恶意,但是她要是醒过来我打不过,所以还是绑起来安全些。”
岁晏深以为然,他自然是要给郡主娘娘驾车的,放郡主娘娘和持刀的邓姐姐独处,的确是有些危险。
“本来想将计就计的,这下将不成了。”悬黎想了想,“这三枚堂估计也并不太平,咱们去开封府报官吧,我这车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阿娘不爱出门,家中车夫不多,用惯了的水伯被她拨出去送阿娘了,这车夫是才租用没多久的,原本沉默寡言老实憨厚,这会子玩金蝉脱壳。
只是不知是哪一方的人手。
岁晏在外头驾车,悬黎不放心,掀开帘子坐在一旁与他闲聊,“岁晏你说,邓娘子是替谁这么做呢?”
陛下?陛下若是有事会将她拘到垂拱殿训上一训,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而且陛下在邓娘子的执行力上栽过一次跟头了,应当不会再用这人第二次。
钟璩?他好像并不认识邓娘子,加之她是前世与钟璩有冲突,今生还没来得及冲突呢。
悬黎正沉思着,只听岁宴神来一笔:“不如咱们叫醒她,胁迫她实施她的计划,这样不就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