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对峙

    檐角的铜铃还挂着水珠,风过处,叮咚声里裹着湿意,在宫墙间悠悠荡开。青石板路上积着浅浅的水洼,倒映着飞檐翘角与疏朗的天空,偶有几片被打落的银杏叶飘在水面,像打翻了的金箔,随波轻轻晃。

    圆荷姑姑扶着大娘娘穿行期间,被打翻的金箔,远不如大娘娘翟衣上的凤尾耀眼。

    御花园里的草木洗得愈发精神,桂树的枝桠间,细碎的金蕊沾着雨珠,风一吹,那甜香便混着泥土的腥气漫过来,缠在路过小内侍的袍角上。高大的林木上树叶被雨打得有些垂头,叶尖还在滴答落水,砸在青灰色的地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与远处传来的更漏声相和。

    陛下的脚步声跟上更漏声,他三步并两步,追上了先行一步的大娘娘。

    “母后,”陛下平复了呼吸,绕到大娘娘身前,“吕宿在殿前面刺于朕,言辞之间指责朕是亡国之君,朕若轻纵,来日群臣效仿皆对朕恶言詈辞,您也由着他们吗?”

    陛下头一次将他的不满摊在大娘娘面前。

    有了可以倚仗的人,说话也硬气了许多。

    大娘娘扶了扶头冠,迈开步子往前走,陛下一腔不满被打断了,一时气短,只得再次跟上。

    廊下的柱子被雨水润得发亮,阶前的青苔趁着眼下湿润,悄悄往石缝外探了些新绿。偶尔着赭衣的宫人经过,靴底碾过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很快又被殿宇深处传来的几声鹤唳盖过,那声音清越,在湿漉漉的空气里传得格外远。

    “那陛下原本预备如何呢?因为这一两句刺心的话,你要将吕宿下狱打板子吗?”

    大娘娘睨了陛下一眼。

    他不能。

    陛下自己心里也清楚,政令施行皆有法度,没有一条法度是他能将直谏的臣子下狱,更别说是大相公了。

    大相公门人弟子沾亲带故者不计其数,掌控大相公,很需要火候。

    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轻放至此。

    “母后!”陛下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大娘娘打断了。

    “皇帝,”大娘娘注视着这个由先帝和她一手教导出来的君上,绣眉微拧,“从前你将西南路抓在手里时,哀家未置一词。

    因为这天下是你的,哪怕你分的是毅王的权也是你该做的,哀家只是垂帘听政,而非文德殿主政,但是西境渭宁乱了,你的子民被逼反身处水深火热,乱臣贼子为何不诛?”

    所以殿前直言的吕宿不容有失,若是吕宿被处置,处置他的原因流出去,岂不是寒了天下人的心。

    “哀家不知钟璩同你说了什么,也并不想知道,但陛下一人的脸面和边境数万百姓的性命,陛下一人的喜怒和朝臣们的为君为民之心,你总该知道孰轻孰重吧?”

    已经弱冠的陛下,为何连这个都要人来教导,大娘娘心下有些失望。

    “曾经北境的离乱与节节败退的军情,哀家都经历过,却也没有生出畏惧之心,而今诛杀叛臣还四境以安宁,你究竟有什么顾虑?”

    “母后可知,江南盐税刚被洪水冲了个干净,徐州的岁贡还押在运河里,内帑存银不得不为全境考虑,您要从哪变出军饷?”陛下声音骤然拔高。

    “母后你是要朕征两浙商税去支撑平叛吗?”

    陛下的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去年两浙刚遭蝗灾,百姓卖儿鬻女才凑够旧税,您是要朕再伸手,岂不是要逼他们跟着叛军反吗?”

    大娘娘抬眼,重冠上的珍珠晃得人眼晕,“这话是钟璩说与你听的,还是你亲眼所见的?若是亲眼所见,挪钱的法子多得是,若是钟璩说的,你又如何得知他说的没有半句虚言呢?

    皇帝,你是先帝托付给哀家的,也是整个大凉的君主,难道哀家会特意与君主作对危害大凉吗?”

    陛下僵在原地,看着太后鬓边那支玉簪,那是先帝送给太后的,太后每次上朝都会簪在发间,是对先帝无言的回应。

    天边的云渐渐被墨色浸染,云隙间的月辉替了日光,衬得整座宫院愈发沉静,连廊下悬着的宫灯,也似被这雨气浸得,少了几分灼人的亮,多了些温润的晕。

    夜深霜露重,垂花殿也在眼前,大娘娘语重心长,“天下谁人都可怯,唯独陛下不可以,陛下又怎知边境军会耗费军饷粮草久攻不下?”

    “陛下可以按兵不动,那陛下能保证乱臣贼子不敢放手一搏吗?”

    大娘娘进殿去,潇湘姑姑却止步殿外,温柔地请陛下回垂拱殿去。

    陛下自觉一腔赤诚委屈被辜负,甩手而去。

    零星的雨滴敲自败破的屋顶落下,溅起的泥水混着血腥气,在青砖地上积成黑红的水洼。

    姜青野踩着满地狼藉,绯色官袍早已被雨水浸透,勾勒出紧绷的肩背。

    他手里攥着半截断裂的箭镞,钝头在邓闳轩肩上反复碾过,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骨骼错位的闷响。

    “说,”他声音压得极低,吐出来时像蛇信舔舐,“把人藏在哪了?”

    邓闳轩痛得满头大汗,被掰错了位的手在泥里刨出几道血痕,含糊不清的咒骂被姜青野一脚踩在脸侧打断:“谁给你的胆子算计长淮郡主?是你爹,还是宫里的贤妃娘娘?”

    箭镞忽然转向,猛地刺入邓闳轩肘弯的旧伤,那是去年他们二人对拆时,邓闳轩偷袭他反手一刺,扎出来的。

    彼时鲜血直流,此刻不遑多让。

    邓闳轩疼得翻起白眼,喉咙里嗬嗬作响。

    只是他凄厉的惨叫被雨声吞了大半,姜青野更是像没听见一样,指尖捻转着箭镞,对准他的手腕骨。

    在他要废掉这人胳膊时,海东青扑闪着翅膀飞了进来,它嘴里衔着一角碎布,扑进姜青野怀里。

    这料子姜青野认得,是悬黎今日所穿的衣料。

    姜青野眼底燃起一丝亮光,扔下箭镞拿出了海东青嘴里的碎布,阴郁的脸色慢慢舒展开来。

    他拎起地上蜷缩的人,转身踏入雨幕,行色匆忙步履坚定,从一只急于撕碎猎物的猎鹰变成了归巢的雁。

    夜空之上,褪去了灯火喧嚣,显得格外清旷。

    墨蓝色的天幕像一块浸了浓墨的素绢,缀满了疏朗的星子,亮得真切。

    风过林梢,带着草木的气息,长淮郡主的马车,停在了大相国寺的庭院之中。

    千年银杏的叶隙间筛下斑驳的月影,错落地罩在马车上,邓奉如醒时最先看到的便是投在车帘上的叶影。

    “你醒啦!”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围上来,幽暗之下,这两个人只有眼睛是亮的,像两颗宝石坠在半空。

    邓奉如陡然一惊,瞬间弹坐起来却又重重摔了回去。

    被她这一动作吓到的二人一齐后仰。

    “吓我一跳。”岁宴抚了抚胸口。

    悬黎将车内的灯点上,照亮了这一小小的车厢。

    邓奉如这才看清自己的处境,被五花大绑在车内不说,连头发都被束起来压在一个茶壶底下。

    悬黎笑眯眯地,“邓娘子武艺高超,我是打不过,所以想了些办法。”

    对面的岁宴也点点头,郡主娘娘说不让他打,小孩子爱受伤。

    “我们两个没有恶意,”悬黎将茶壶拿开,吃力地把邓娘子扶坐起来,“只是想知道你的计划,所以才将你带走的。”

    不然,应该交给宫中的贤妃娘娘。

    贤妃娘娘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

    自然,她若带着邓娘子入宫,肯定也会惊动陛下,如今陛下焦头烂额,想来也不会秉公处置。

    而她也根本不想看见陛下那张脸,平添许多麻烦。

    “所以邓娘子姐姐,你究竟为什么要绑郡主娘娘,又要绑到哪里去?”

    岁宴拖过小茶桌,支着胳膊点在茶桌上撑着脸,在微暗的狭小车厢里暖茸茸的。

    “小岁宴能掐会算,算一算我究竟为什么。”

    她去年叫他卜算自己和姜青野的姻缘,他算完后只是冲她摇了摇头。

    她当时安慰自己,童言无忌,小孩子的话做不得数,也未必准确。

    如今看来,或许这小家伙真有两三分本事。

    岁宴这回却没有兴高采烈地摆铜钱,而是冲她摇摇头,“悬黎姐姐说,能掐会算会早夭,我得看着慕予长命百岁,所以我金盆洗手了。”

    小家伙说得煞有介事,好像真的一样。

    悬黎点他额头,“造妖言者,徙三千里。”

    小家伙高兴起来,喜滋滋道:“那岂不是可以一直将我送回北境去了?”

    悬黎将车帘掀开,小心翼翼地扶着邓奉如下去,“车里太闷了,出来透透气吧。”

    悬黎看她脸色实在不好,于是出声开解她:“我其实并不关心你为何而来,为谁做事,因为你并未想杀我,那就是我活着比死了的用处大,就算今日未得手,来日也会有动作。”

    悬黎将人放到石凳上,额上已经冒了一层细汗,风一吹有些凉。

    “而我是不会给你第二次得手的机会的。”悬黎抿唇一笑,尽是一派胸有成竹。

    邓娘子拿匕首抵她脖子时,身子都在抖,想来也是第一次做这件事,或许还有些不情愿。

    能让她不情愿却还是会去做事,无非就那么几个人,好猜得很。

    “邓娘子,”悬黎解开了脚上的束缚,“在父母亲人之前,你先是你自己,而后才是谁的女儿谁的妹妹。”

    邓奉如看向她的目光里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不过化作一句叹息。

    一阵无序且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夹着着一声鹰啸,悬黎和岁宴对视一眼,二人面上都漫过喜色。

    邓奉如面色却是一变,她用尽全力挣开了手上的束缚,长腿一抬从短靴中抽出短柄匕首。

    疾步而来的姜青野只看见了悬黎背后短刃闪过的光。

    “住手!”海东青飞扑出去啄掉了邓奉如手上的短刃。

    姜青野紧随其后,手里的人随手一扔便要折人家的手。

    悬黎眼疾手快地握住,急道:“她不想伤我,你别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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