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的风卷起雾庄镇的炊烟时,汴京的暮云如浸透了淡赭的宣纸,在垂花殿的鸱吻上慢慢晕开。
垂拱殿的龙涎香溢出兽首香炉被奏折落地的风扇出一个颤颤巍巍的弯。
“从前太祖皇帝一心防备武将篡权,如今看来文臣激愤也不容小觑。”陛下幽幽一声叹息。
高德宝小心听着陛下口风未曾动怒,这才壮着胆子将奏折都捡起来在案前放好。
“大娘娘抽手隔岸观火,太傅与大相公不睦却又做不得百官的主,操之过急。”陛下摁了摁眉心,年轻的面庞闪过一丝疲态,“召贤妃来侍膳吧。”
高德宝躬身,细声细气地,“回禀陛下,今日大相国寺的主持应邀来讲经,贤妃娘娘在垂花殿听经,还未散呢。”
陛下眼前闪过大娘娘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有些意兴阑珊,视线落到博古架上的独山玉小马车上,转而吩咐高德宝,“去将萧云雁拘来,天天游手好闲,像什么样子!”
高德宝俯身退下。
宫人们提着鎏金长柄灯,沿着宫墙次第点亮,暖黄的光晕漫过雕花栏杆,将廊下攒动的人影拉得细长。
御花园里的梧桐落得正急,穿过叶隙,在青砖上晃出。几个小内侍正弯腰扫着积叶,竹扫帚划过地面,簌簌声混着远处传来的阵阵经声,倒比白日里更添了几分沉静。
殿外飞掠过一群归巢的灰鸽,翅膀扫过殿上的瓦,惊起檐角铜铃轻轻摇晃。
阶前的金桂落了满地,被往来的罗袜轻履碾出甜香,混着殿内香炉里飘出的苏合香气,在微凉的秋气里纠纠缠缠挽留行人脚步。
暮色漫过白玉栏杆时,福兴公公内侍尖细的唱膳,传晚膳的队伍提着食盒走过,廊下的宫灯随之摇曳,照亮殿前长街,悬黎送别了邓贤妃,跟在提膳队伍末端转身进殿。
英王殿下随着内侍官踏进宫门时,与再次铩羽而愁眉不展的邓夫人擦肩而过,这面容在云雁眼前一闪而过,叫云雁觉得莫名熟悉,忍不住慢下脚步回头多看了两眼。
“殿下,陛下还在等您呢。”小黄门忍不住小声催促停下脚步的云雁。
云雁压下心底的疑惑,重新迈开步子,脸上挂上和蔼可亲的笑,与为他引路的小黄门闲谈,“方才那位夫人是谁?来给大娘娘请安的吗?”
小黄门朝后看了一眼,却只看见一辆已经远去的马车,“许是吧,今日垂花殿讲经,有官眷来听经也说不准。”
英王殿下赶到垂花殿时,陛下正仰躺在龙椅上闭目养神,云雁撇了下嘴,陛下像是另生了一对眼睛专盯着云雁似的,在他动作之前率先出声,“不许翻白眼。”
云雁不甚恭敬地行礼,“臣弟惶恐。”
“听说你这几日都去温太傅家门口。”陛下缓缓睁开眼,看着远处站着的云雁皱眉,“不求你顶着这个姓氏建功立业,也好歹顾及先祖颜面别太出格。”
云雁也皱眉,兄弟两个一高一低,一坐一立,但对视的这一刻,却仿佛在对方脸上看见了自己。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云雁没了往日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模样,仰着头,俊朗的脸上漾一股平静的死感,“不然如悬黎一般,要与青梅竹马的许家郎君义绝吗?”
“朕要你与悬黎交好,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她嫡亲的兄长了不成?旧家中姊妹也没见你这般为他们打抱不平。”陛下起身走向云雁,眼底的审视一闪而过。
见云雁依旧梗着脖子不服气,陛下能屈能伸地软和下来,“仲明,朝堂之事诡谲莫辨,我能全心信任的唯你一人,你莫与阿兄赌气。”
云雁不再梗着脖子,表情却依旧不好看,他有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主动与陛下保持了距离,“让悬黎嫁给她喜欢的人怎么是赌气?我求娶自己喜欢的女子又怎么是赌气?难道只有陛下发落大相公不是赌气?”
“仲明!”陛下声音严厉起来,看着也像是要管教兄弟的严苛兄长。
云雁别开眼,硬邦邦地道歉:“臣弟失言,陛下莫怪。”
陛下察觉到这不是自己想说的事,重新压下脾气,“悬黎是太祖皇帝之后,又是大娘娘亲妹之女,朕不可能放她嫁给毅王旧部,若是她生下孩子,焉知大娘娘不会扶植那个孩子。”
悬黎的血脉比出身旁枝的他与云雁要正统得多,若真有那一日,会有多少人倒戈向大娘娘,可真不好说,他不能等到事情发生的那一日,这是未雨绸缪。
云雁张了张嘴,没说那嫁给姜青野有何不同,害怕节外生枝被陛下察觉到什么。
陛下却像是看穿了他似的,主动提起这一茬,“悬黎不喜姜青野,依着她的性子,未必会嫁,此事能成自然好,若不成,朕也自然会好好养她一世,富贵无忧。”
自然,这一切要建立在悬黎不站在大娘娘那一边与他对着干。
“悬黎不过是位小娘子,连她的婚事你都诸多计较,那臣弟自然也要学您,未雨绸缪,娶我喜欢的人。”
云雁重新绕回来方才被陛下略过的他喜欢照楹的事。
陛下笑一声,真像一个为弟弟考虑的好兄长,“既然你喜欢,朕哪有不成全的道理,只是,若连你都成了婚,大娘娘必定也会给悬黎议亲。”
适时地停下看了云雁一眼,云雁默然不语,好似在权衡悬黎的心意与自己的亲事究竟哪个更重要些。
陛下也不急,这一日的疲乏好像在这一刻消解了许多,他抬手命高德宝传晚膳。
“陛下希望我怎么做呢?”陛下在转身时听到了云雁这样问,他缓缓抬起了眼,嘴角勾起了一个笑,旋即恢复如常。
“也无甚大事,悬黎日后再去姜府听学,你随着同去,莫在逃赖了。”陛下重新转过来,重重拍了拍云雁的肩,“如今边境不宁,京中声音杂多,虽已经送走契丹使者,但难保他们不会听到什么风声后趁火打劫,朕已经传信北境要姜元帅严阵以待,或许不久便要将他的儿子派回去一个。”
他先手一步把姜青野塞进了殿前司,多一重保险。
高德宝领着一列小黄门进来摆膳,陛下热情地留云雁用膳,满满一桌,没有一道是云雁爱吃的菜。
云雁此后兴致一直不高,陛下说了自己想说的,倒是心情好了很多,不住与云雁推杯换盏。
云雁捧着斟给自己的香泉酒,恶向胆边生,小小地回敬陛下,“臣弟不是个上进的,但也会为陛下担心,如今庙堂街巷皆在谈论大相公养病的事。文臣学子口诛笔伐起来,言辞犀利,这无异于将陛下架在火上烤,陛下便要这般含糊着吗?还是得早下决断。”
谨慎的陛下倒是想一个拖字诀,可除了他与悬黎,谁愿意与他含糊着。
陛下的筷子果然停住了。
云雁掩住轻快起来的神色抿了口酒,又道:“陛下手中不是无兵可用,我进宫的时候,在宫门口遇见了邓夫人,想来是进宫同贤妃娘娘请安的吧。”
云雁看见陛下的脸时,突然就想起了那位夫人的身份,那位夫人的眉眼,与宫里那位贤妃很是相像。
瞧着像是求什么没求成,那就让陛下去头疼去怀疑吧。
邓夫人?
陛下心头的阴云散去了一些,兖州的确是兵强马壮,邓宽治下百姓安居,物阜民丰,而且韵如入了宫,他为了全家和将来,也必定是要拼尽全力的。
的确是能派出去的一支兵。
被提及的邓夫人,步履匆匆地去了邓宽书房,修竹掩映随风作响也盖不住邓夫人的脚步声,“夫君,我今日去了宫门三次,我的帖子都没能递进宫去,说是大娘娘请了大相公寺的和尚来讲经,后妃都不得空出来。”
这还是她使了银子才听到的风声。
宫门要下钥了她没法子才回来的,满屋子的松烟墨与书卷气息都没能叫她静下心来,“轩儿可归家了?”
邓宽执着毛笔,稳如泰山,写完最后一笔,才看向了自己的夫人,语气实在说不上好,“轩儿也未归家。”
他才进得京来,与京中同僚的感情还未到能商量这样的事的地步,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寻,只能暗地里去找。
直到此刻,他已经完全确定,这所有的事,都断在了那长淮郡主手里,这事一定与她脱不开关系。
不然旁人作甚要拦着贤妃的母亲进宫,又怎能拦住。
打雁的叫雁啄了眼睛,好个心思深沉的小郡主,现在他也能确定,西南驻军的那口气,多半也是这位小郡主给续上的。
邓宽捻须,既然如此,那便更要杀了她,只可惜现在的主动权掌握在她手里了。
只是不知她捏着轩儿是要做些什么,是要剑指邓家,还是要算计元娘。
“夫人莫慌,宫中有元娘,她是个有主意的,定是能护住二娘,轩儿也一定不会有事的,京城地界,天子脚下,无人敢对轩儿不利。”
如今也只能打定主意,见招拆招了,元娘没有掺和进这些事里,不会被牵连,也必定不会看着自己的家人受难的。
他这个兖州知州也不是白做了这么多年。一个黄毛丫头的片面之词,朝中也未必会有几人去信。
哪怕是对上大娘娘,他也能辩上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