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的早读看起来总是格外有精气神。
常画锦左手拄着脸,右手转着笔,看着桌上的物理书默默发愁。时不时停下动作翻页。
对她来说,物理太难了。和学天书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只是天书这种神秘的东西,她根本没机会触碰和见到。学理科对她来说,还不如到操场去跑800米。
开始听课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神游了好一阵了。
扭扭酸涩的脖子,拿起笔。轻轻叹了口气 声音不算大。“唉。”
一转头却看到了裴墨清含笑的眼,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硬生生愣了一下。
常画锦:“……”
她很喜欢他的眼睛,一直很喜欢。朦胧的、不可言状的眼睛,与它对视时总觉内心荡漾。
裴墨清倚在窗边,把玩着手中的金属圆规。笑着调侃:“同桌儿。”
“干嘛?”常画锦问。
隔了几秒,少年突然认真起来。就这么认认真真的,直勾勾看着她:“常画锦”
“我天天这么说话,你不烦我么?”他笑着看她,看着调侃,却也带了些认真。
常画锦抿了抿唇,斟酌说道:“其实有时候我也会觉得你很吵,因为我不是那种不学习就什么都会的人,就算学了我也没法像电影里的主角光环一样,一个月逆袭成全校第一。”
常画锦:“我学死都学不成。因为没有那个脑子。”
常画锦:“所以我需要学习,需要安静的氛围,需要好的环境。营合对我来说就是氛围很好的地方。我也和大家一样花了很大的努力才考进来。”她没和他拐弯抹角、弯弯绕绕。
常画锦:“我有时候也会很想和别人分享说话。尤其是数理化课的时候,我总是很无聊,全是硬着头皮听的。”
最后,她说:“裴墨清。”
“但是,你真的是很好的人,你千万不要觉得自己不好。”
因为上课的缘故,常画锦声音很轻。也有很多人正在旁边低声说话。
她想,裴墨清,未来无论发生什么你千万都不要觉得自己不好。你特别好,哪都好。
这是胆小鬼的内心独白。
裴墨清好像对这个回答感到有些意外,眨了下漂亮的眼睛。他突然用手掌挡住口型,凑到她耳边:“同桌儿,你对吉他感兴趣么?”
声音很细,空气中有些暧昧的气息。
少女温热的心脏就这样暴露在阳光下,明显的过分。周围明明没有风,可她却觉得。像遥不可及的风,穿过胸膛,拥抱了她一下。
见她不说话,裴墨清又问了一次:“你想不想学吉他?”
“怎么学?你会弹吉他么。”她睫毛轻颤、轻声细语。
裴墨清笑了一下:“嗯。教你。”
这件事被埋藏在浓郁的少女心事里,成了她悸动心事的一环。他一定不记得了,她想。
过了几天,常画锦放学路过一家凉皮店。招牌上的纯瘦肉凉皮吸引了她。她总觉得肥肉油腻腻的,除了火锅肉片上的能吃一点,平时一点也不碰。
从凉皮店拎了一碗凉皮一份肉夹馍出来,她背着书包路过小巷。风从身侧徐徐的吹过,像是在申鸣。
耳边传来年轻女生呼救的声音,细细腻腻。夹杂着男人充满恶意的痛骂。女生很快没声音了,常画锦愣在原地。
她顺着男人哈哈的大笑轻手轻脚往声源处走,看见了昏暗小巷里一个和她穿着同样校服的女生被一身黑的男生按在地上。女生被堵住嘴,满脸都是惊恐的眼泪。
即使再害怕,她还是强撑着没有发出声音。浑身颤抖着从口袋拿出手机,给110发短信:“寄深路加油站旁边的欣欣凉皮店往东走有个巷子里,有男人在猥亵营合高中的女生。”
她小心翼翼的把手机塞回了书包里,十分庆幸今天没忘记从班级的保管箱把手机拿回来。
警察很快来了,带走了那个男人。常画锦看清了他的脸,满脸惊恐。是王豪,她的同班同学。
王豪回头怨毒的看着她,眼神中红光若隐若现,甚至有些杀意。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女生依旧蜷缩在那,疯狂颤抖。低低的哭。常画锦扶起她,和她一起坐上警车去警察局做笔录。
其实她很想问问这个女生是哪个班的,叫什么。但又觉得现在问不是时候,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女生看向她身上同样的校服,主动说了话。声音很好听:“你好,我...我是高一一班的章盈...”
章盈眼角还有没擦干的泪痕,有些后怕:“同学,谢谢你...”
常画锦握紧了她的手,嗓音温柔:“别怕。”
后来的半个月,王豪都没有来上学。常画锦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只是每次放学的时候都默默的提醒姜夏:“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姜夏继续收拾书包:“知道啦!你先走吧,我还有好多东西没装。”
常画锦:“好。”
中秋前后,微风不燥,夏蝉在田边吹过眼睫。学校旁边老小区院子里的桂花树正当茂时,枝桠间冒出一簇簇金灿灿的小花。一股自然的浓郁香气,沁人心脾。
常画锦收到了一串陌生号码发来的祝福短信,看起来像是群发。
「139********」:中秋快乐,愿阖家安康。
后面有一个猫眯着眼的颜文字。
她没多想,只当是哪个同学恶作剧。
周一的升旗仪式上,王豪姗姗来迟。他没穿校服,满脸戾气。黑洞洞的眼珠,看的常画锦心里发慌。
王豪突然冲过来:“操你妈的,老子是不是给你脸了啊!”
“你报什么警?就你见义勇为是吧!就你他妈牛逼!”
“就你常画锦他妈牛逼,就你事多!”
“别人怎么没意见呢?”
一个接一个的耳光打过来,发出响亮的声音。常画锦脸上火辣辣的,流出了眼泪。
王豪把她踢倒在地上,蹲在地上用全身的力气,一拳一拳打她。
这太漫长了,浑身的感官全部被放大。常画锦能清楚的望见自己弱小的、蜷缩成一团的下半身。
大家都反应过来了,胡冰也赶紧从队伍最后方穿过人群拉开王豪。一操场的目光全都看着他们,常画锦在众目睽睽之下又狠狠被王豪捶了几下。
耳边是乌拉拉的风声,又兴许是她耳鸣才听到的声音。她听见王豪放声狂笑。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此刻一定丢脸极了。
章盈从一班队伍里冲过来,哭着查看常画锦:“你有没有受伤?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害的......”章盈一直在说对不起,带着浓郁的哭腔。
常画锦此时只觉得风吹进嗓子,干的发痛。她没力气回答章盈。
她有些无力的闭了闭眼,又强硬着睁开。她用嘴型说:“不是你的错,你快回去吧,快回去。”
她一直慢悠悠的冲着章盈摇头,想让她快走。
意识快消散的那一刻,她听见了裴墨清的声音。她想自己一定是想他想到出现幻觉了。
裴墨清本来逃了升旗,听见这么大的动静从教学跑出来。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少年的双眼赤红,布满骇人的血丝。
他大力剥开人群,一拳打在被老师快拖走的王豪脸上。他大骂:“你凭什么打她!你说话啊!”
少年的力气很大,心气也高。硬生生把王豪按在地上打,对方毫无还手之力。裴墨清不停的骂,不停的打,完全失去了所有该有的理智。
他有一个疯狂的想法。他想杀了他,他要打死他。
一大群一班二班壮实的男生都冲出来拉着裴墨清,才硬生生的把两个人剥离开。
“和事佬姜夏”没有劝架,也没有阻拦。她在常画锦旁边蹲着,看着昏迷不醒被校医插上氧气管吸氧的她流泪。
救护车很快把常画锦接走了,她被担架出了校园。王豪也被警车再次拉走,至于最后怎么被处理,不得而知。至少常画锦拿到了那3万块的补偿。
裴墨清也被叫到了警局,一双眼睛依旧是纯粹的亮。
年轻时与生俱来的青涩,是未来的许多年怎样想找到那种感觉都再学不出来的。
少年的戾气不算太重,爆发起来却强烈。只顾义气,只顾心气,不会衡量。
那天的事情给常画锦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她的腰骨折了,在医院住了一阵。右边的眼睛缠着纱布,身上全是青紫的伤疤。自从返校后每天都能收到打量的目光。
身心俱疲传来的绵密感觉实在令人疲惫。
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她没心情去分辨。只想尽量做点能让自己开心的事情。
姜夏和裴墨清每天围着她,问东问西、嘘寒问暖。沈之韵每天晚上都坚持给她做四菜一汤。就连常东这种几个月不回家的也难得回来看了一眼。
这些生活中微小的温暖拼凑出完整的她,让她真正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放学后,裴墨清照常送她回家。晚风流动、大雨滂沱。
雨打在冷色的屋檐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下面的花坛里却开着夏天色调的花。
裴墨清把伞微不可察的倾向她,强挤出一抹很牵强的笑:“明天晚自习,要一起翘课吗?”
常画锦愣了一瞬,然后点头:“好。”
这是她安安稳稳人生里,第一次那么想尝试一些自由野性的东西。就像晚风一样肆意,吹在身上能让人感觉心神安定。
回到家,她拿出日记本,翻开了上次的那页。
2009年8月23日
我好像喜欢上裴墨清了。
见色起意的那种。
她提笔在上面写了几句又勾划掉,紧皱着眉。最后只洋洋洒洒写了日期和三个大字:
2009年9月10日
你真的,很好很好。
傍晚,常画锦家的玻璃窗突然叮叮作响。像是被什么硬物砸着。砸了差不多半分钟,她的手机响起来,是个陌生号码。
接通后,熟悉的声音传来:“喂。”
“裴墨清?你在楼下?”她关了房间的门,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说话。
他低低笑了一声,像是猜到她现在的情况了。裴墨清嗓音清润:“下来,我实行诺言。”
常画锦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是轻手轻脚换衣服下楼。裴墨清站在她家的单元门外。
他没有穿校服。一件黑色卫衣,帽子耷拉着低垂在后背,前胸领子很大漏出小半截白皙的锁骨。阔腿牛仔裤,一双运动鞋。
好像有的人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一瞬。像黑夜中唯一的那一抹光。
如果一定要她形容,那他就是夜晚的太阳。至少有那么一刻,太阳短暂的照在她身上,属于她。
少年的感情赤诚又热烈,好像要用这一双眉眼把她看尽:“晚上好。”他递给她一包费列罗,这是常画锦最喜欢吃的巧克力。
金色的糖纸包裹着圆球形的巧克力,剥开后外面有榛子碎,里面有大颗的榛子仁和对常画锦来说甜度刚刚好的巧克力酱。
她没有躲开她的直视,也没接巧克力。这也是她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她的第一反应是骂他:“你有病吧?你大晚上来找我干什么。”
常画锦说了在她自己印象里骂人最难听的词,后面自己默默愧疚了很长时间。
她一本正经科普:“裴墨清,你这是骚扰。你怎么知道我们家住哪?”
“也就是我还醒着,如果我已经休息睡觉了呢”
“万一你动静太大呢”
常画锦从来都不是圣母心泛滥并道德绑架别人的人。她从来都不要求别人给她让路,理智又清醒。称不上跋扈,也称不上乖。
裴墨清从未见过这样的常画锦。举手投降,一副忍她处置的样子:“错了。”他掰开她的手指把巧克力硬生生放进她手心。
没等常画锦再想问出下一句话,裴墨清就已经拉着她的手腕往小区外的方向跑去。
她呆呆被他拉着跑:“你疯了吧裴墨清?你大晚上拽我出去干什么?”
“都已经晚上七点了。”
他没回答她,只是回头笑了一下。明媚、爽朗、未经世俗磨砺的样子,难得纯粹的,最初的少年。
常画锦小区附近的琴房开的很大,外面有几个棋牌室和KTV,烧烤和炸串店这种夜宵也居多。悦庆一直被外省称作“人人贼能喝的不夜城。”
他定定弯下腰,与被他按在凳上的她平视。
“我答应要教你的,就不会食言。”裴墨清嘴角上扬,笑的爽朗。倒是微微有一股痞劲。
“这个琴房这么晚还开,是不是马上就要关了?”常画锦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选择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
裴墨清笑着低头看她,满脸骄傲:“厉害吧,我们家开的。”他自顾自把吉他抱过来放在常画锦腿上摆好。
一滴泪突然落在少年还未来得及移开的手背。常画锦哭了。
她太脆弱了。渴望爱,却又害怕爱的刺痛。于是她需要更多爱来填补内心的空缺,很多很多的爱。
裴墨清错愕了一瞬,随即继续了自己的动作。
她自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没有让他察觉到她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外面很黑,琴房里面却灯点的很亮。常画锦只能勉强看清少年白皙的手掌。青筋分明。
他示范着音调,音符雀跃的回荡在她耳边。旋律动听。
她这种人,总是奢望别人的一点点好。也许只是他想要帮助一下她这样的“普通人”
当他站在她面前,她真正能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无论是施舍,还是真心。仿佛都无所谓了。
情窦初开的日子里,常画锦遇见了那个让她一眼惊鸿的少年。
有人说,一见钟情就是见色起意。可常画锦觉得不是的。
从小到大,她对太多的事情都不确定。
不确定自己该选择什么颜色的笔记本,不确定自己更喜欢政治还是语文,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该不该存在。
她第一次这样真切的确认一件事。
她喜欢他。是干净纯粹的喜欢。
因为他,让她从阴霾中寻找出了那枚自我的基石。逐渐爱上正午的烈阳,高飞的大雁。爱上这一整个美好的世界。
原来喜欢、心跳、悸动,是这种雀跃的感觉。
真好。常画锦发自内心的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