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不好走,再加上是两人共骑,到达淄川城外已是将近亥时。
城墙下半截被泥浆裹得严严实实,墙面上残留着深色水痕,断裂的城砖散落满地,露出内里夯土的断层。
城门还没关,值守的兵丁拄着长矛,站在没过脚踝的泥浆里,每走一步都要费力拔出。
带队的是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大胡子,腰间还挂着把环首大刀,远远地见到温祈他们踏马而来,顿时满脸警惕地横刀拦在路中:“停下,什么人!”
“诶,大哥!自己人,自己人。”承钊一个滑步从城门头蹿下来,动作丝滑地按下大胡子的胳膊,“是我家老爷和夫人到了。”
大胡子动作一顿,眯起眼睛望了半晌,将信将疑地再度确认一遍:“就他们?”
“就是他们!”承钊笃定地连连点头,两指间夹了半块碎银,灵巧又隐晦地往他袖口一送,“再行个方便么,只能到城里寻个地方落脚啦。”
大胡子摸到袖中掂量了下,神色减缓。
“关大人有令,都得去堤上帮忙啊。”他丢下一句提醒,踱着步子退到路边,抬手打了个手势。剩下的小兵跟着齐刷刷背过身去,看天看地看风景。
两人七平八稳地骑着马进城,承钊早就找好了地方,接过马绳,往背阴处的树桩上一拴。
“先在这儿吧,城里不好骑马,待会儿属下再找人牵走。”
“倒是真没法骑。”温祈抬眼往城里望了望,主街的青石板路布满裂痕,不少石板被洪水掀起,歪歪斜斜地嵌在泥水里。
两侧的房屋大多已经墙体坍塌,到处都是被冲出来的碎碗、衣物还有其他杂物,好在除了些鸡鸭牲畜,没见到别的尸体。
“其他人呢?”谢迎对他的安排不置可否,只是神情淡淡地问道。
“呃,被抓壮丁去抢修堤坝了。”承钊自己都觉得有点离谱,小心翼翼地瞄了眼谢迎的神情,“估计是把我们当成了城中百姓,人跟得太多,也不好与他们起冲突。”
谢迎兴味挑眉:“关嘉的意思?”
“也不能这么说。”承钊摇头,“事发突然,还没来得找他,应当不知道侯爷来了。不过……”
他迟疑了下,表情变得有些古怪起来:“倒是意外打探到了些别的消息。”
他说着,神秘兮兮地从怀里套出张折了好几叠的告示纸,应当是从哪儿撕下来的,背后还有胶印的残留。
“先前城里的客栈门口都贴满了,我们来得赶巧,抢在洪水前还撕下来一张。”
温祈满心好奇地凑过去看,随着告示被展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九个大字。
——“活阎王与狗不得入内。”
温祈:“……”
啊这。
多少是有点荒谬了。
谢迎身为当事人,反倒没什么多余的反应:“是因本侯替天敕圣宗寻药?”
承钊无奈点头:“之前便有传言说侯爷要来,此地百姓闹得厉害,被关郡守压了下来。但这东西吧,他也没指名道姓,前脚撕了后脚又贴上,官府也管不住。”
温祈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
昨天便听驿丞说过,永宁郡百姓一直认为天敕圣宗吸干了此地气运,这才有天灾不断。
只是没想到,这种怨念已经放大到这种程度,就连谢迎这个侯爷也因此被迁怒。
这么看来,至少在这淄川城里,他们还是不要随便显露身份为好。
“那关嘉现在何处?”谢迎又问。
“在堤上,侯爷现在就去?”
谢迎刚准备点头,突然动作一顿,转而看向温祈:“你……”
“我跟着一起!”温祈抢着开口道,“侯爷总不至于这时候丢下我吧?”
阻止的话被堵了回去,看她态度强硬的样子,谢迎没再继续反驳。
“……跟上。”
他示意承钊去带路,又顺脚踢来几块碎石板,垫在温祈前面的水洼里。
温祈嘿嘿一笑,拎起裙摆跨过去:“慢点慢点,再等等我呀,侯爷!”
河岸距离城北不远,三人走到一半,正巧遇到一拨赶过去抢险的百姓,领头的穿着捕快服,应当是衙门的人,也不知跑了多少地方,全身上下都糊满了泥浆,几乎已经看不出样貌了。
“抓紧时间!师爷说过两个时辰还有雨!得赶紧把决口给堵上!”他嗓子已经哑透了,却依旧声嘶力竭地叫嚷着。
地上磕磕绊绊的不太好走,他怕有人掉队,于是停下来等百姓先过去。转头一望,正巧看到温祈三人:“什么人?!”他拧起眉头,脸上半干不干的土块跟着扑簌簌往下掉。
“新进城的商人!”承钊应道,“城门那边的守卫叫我们来,说是关大人吩咐,都得去坝上帮忙!”
“新进城?”捕快语气稍缓,新奇地上下打量一圈,暗自嘟囔起来,“倒是命好。”
“那便跟着吧。”他清了清嗓子,趁着百姓还没过完,停下来喘了会儿气。
承钊自来熟地凑过去打探:“兄弟,我听你刚才说,过两个时辰还得下雨?你们师爷还会夜观天象呢?”
“不得对师爷无理!”捕快吹胡子瞪眼地怒道,“你个外乡人知道些什么?师爷他有神仙本事在身上,要不是他算准了这次洪水,提前叫我们避难,这城里还不知要死伤多少人!”
“这么厉害!”承钊震惊,“那可当真是功德无量!”
捕快难掩得意地哼了哼:“我看你们还有点眼色,做的什么生意,怎么想不开,要来永宁郡走商?”
“唉,运了点玉石瓷器,本想能找个近道,直接去颍川。”承钊痛心疾首,“身家都搭上了,谁承想竟遇上这种天灾,找谁说理去。”
“玉石?”捕快眼神一亮,“可有货么?师爷他最喜欢的便是玉石,若能入了他的眼,说不能还能有幸找他算上一卦!”
“啊,这不是洪灾冲没了么。”承钊遗憾摊手。
捕快也跟着情真意切地遗憾起来,就好像被毁掉的是他的东西。
温祈和谢迎不快不慢地跟在后面,距离正好能听清他们的交谈。
“永宁郡还有这种人物?”温祈看了眼谢迎,戏谑道,“有这么个活神仙坐镇,倒也难怪他们不待见你个活阎王。”
“胆子大了不少,敢当着本侯的面调侃。”谢迎轻嗤一声,“说的应该是公冶书白,关嘉的把兄弟,秋闱落榜后便来投靠他,檄文倒是写得不错。”
“檄文?骂谁的?”
谢迎似笑非笑:“本侯。”
温祈:“……”
难怪知道得这么清楚。
还挺骄傲。
“我们是要去见关嘉吗?”她岔开话题。
“估计见不了,今夜他怕是没空抽身。”
温祈有些意外:“那我们?”
总不至于这位爷突然爱民如子,以至于非要亲身上阵抢修堤坝了吧?
谢迎这回没有应声。
百姓行进的速度已经开始放缓,捕快也不再跟承钊闲聊,快步跑到最前面指挥秩序。
谢迎停下脚步,凝目望向远处依稀可辨的河岸。
只见被冲垮的堤坝上,人头攒动,燃烧的火把几乎连成了片。沙袋已经垒了半人多高,不过还剩下将近一半缺口没堵完,估摸着要忙到后半夜。
“好多人啊。”温祈惊道,“怕不是半座城的百姓都在这儿啦。”
不得不说,能组织起这么多人,关嘉在此地显然相当得民心。
“侯爷,卑弦留了信。”承钊指了指旁边的断石上,刻着的一串古怪符号。
谢迎点头:“你去寻他。”
温祈没想到承钊当真撒丫子就跑了,怔愣一瞬:“我们不去么?”
“不去。”谢迎不怎么走心地应了声,转而避开捕快的视线,走往旁边的小路。
倒还是在往河岸的方向走,不过位置越来越偏移,直到停下来之后,温祈才发现,他们绕到了距离河堤不远的一座断桥边。
准确来说,应该是桥的残骸。
原本应该是一座跨河而过的石桥,如今已经被冲毁了,只剩下半截桥墩露在水面,几根断裂的铁链在风中摇晃,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温祈环顾一圈,实在是没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侯爷,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谢迎负手而立,言简意赅:“等人。”
“啊?等谁?侯爷在这儿还有熟人?”温祈颇感意外,本想继续追问,却突然听到水中传来哗啦一阵响动。
……什么动静?
夜黑风高,这氛围实在有点诡异。她下意识地往谢迎身边靠了靠,壮着胆子凝神望去。
只见靠近岸边的位置,浑浊一片的河水骤然激荡起来,圈圈水纹往外漾开,然后猛地冒出一具已经被泡浮囊的惨白尸体。
尸体下传出一声细若游丝的轻叹:“死了啊……死得好惨啊……”
?!
见鬼!!!!
温祈魂都快吓飞了,眼睁睁看着尸体横着靠了岸。
紧接着一双比溺尸还要惨白的手从水里探出来。
“是侯爷啊。”水淋淋的白面书生钻出水面,拖着尸体上岸,有些力竭地往泥地里一瘫。
他仰着头,眼皮却始终像睁不开那样,惫懒地耷拉着,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浓浓的,半死不活的咸鱼气质。
温祈惊魂未定,又实在搞不清状况,老老实实地躲在谢迎身后不吱声。
谢迎听到她砰砰作响的剧烈心跳。
“莫怕。阴是阴了点,却是个活人。”
白面书生显然不太满意他的介绍,嘴角往下一撇,刚准备说些什么,却不慎呛了水,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迎耐心等他咳完,这才不温不火地开口,招呼了一句:“许久未见,公冶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