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这是一张集体合影,土黄色的崖壁,简陋的门窗,几十个人站在一起,大多穿着灰扑扑的军装或便服,笑容朴实而灿烂。
照片的印刷质量很差,许多人的脸都模糊不清。
白青瓷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落在了照片最边缘、最角落的位置。
那里有一个侧影,极其模糊,那人微微侧着头,似乎在看向镜头外的某个地方,大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然而,在模糊的影像中,那人左手腕外侧,有一道黑印,如同一条刻入骨肉的印记,她知道,这是一条疤。
是属于她的印记。
白青瓷的手指紧紧抠着粗糙的书页边缘,“老先生,”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这本影集,拍照的同志……”她拿着影集“您……知道是谁吗?”
摊主抬起头,推了推滑落的破眼镜,浑浊的目光顺着她的手中物看去。
他眯着眼辨认了片刻,长长地叹了口气:“哦,好像是位女同志,姓陆,专门拍前线的,拍老百姓的,可惜啊……可惜喽……”
“她……怎么了?”
“说是去年秋天,在晋西北那边,”摊主的声音低沉下去,“为了掩护几个带重要文件的同志转移,引开追兵……连人带她那架宝贝相机,一起……跳了黄河了,最后尸骨都没找回来……可惜了,年纪轻轻的……”
摊主后面的话,白青瓷已经听不清了。
耳边好似出现黄河咆哮,还有笨重相机坠入浊浪时沉闷的碎裂声。
话语像冰冷的铁锤,一下下砸在她的心上,将她最后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念想,砸得粉碎。
山城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带着江水的湿气,吹得书页哗啦啦作响,也吹得白青瓷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刺骨的寒。
她放下影集,失魂落魄地转身,汇入了街市上嘈杂的人流。
无意识来到江边,她下意识摸了摸胸口。
那块鎏金怀表贴着皮肤,被体温焐得温热。
她掏出怀表,打开表盖,表盘上的指针不知疲倦地走着,发出微弱的滴答声。
表盖内侧还是那行清晰的小字——“青瓷易碎,白兰长香”。
白青瓷的目光越过喧嚣的码头,投向远处雾气茫茫的江面。
“我不知你是不是真的离开……”
江水呜咽着,翻滚着,像在低声吟唱一首永无止息的、悲伤的挽歌。
她想起那只被她珍藏在家中的青瓷瓶,以及那道贯穿瓶身的裂纹,此刻在她的想象中,在暮色四合的天光里,一定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深长、格外触目惊心。
“只是很难见了。”
陆白兰的声音,跨越了千山万水和生死界限,又一次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带着那熟悉的、疲惫的、却又洞悉一切的语调:
“裂纹很美,像一段过往。”
是啊,很美。
美得如此残酷,如此绝望,如此令人心碎。
这裂纹,是白栀的胸针,是陆白兰的伤疤,是青瓷瓶底的裂痕,是乱世里无数被碾碎的生命和梦想,也是她白青瓷心上,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名为“陆白兰”的伤口。
江水奔流,永不停歇。
风,卷着水汽和尘世的悲欢,吹过码头,吹过山城,也吹过白青瓷冰冷的脸颊,吹散了眼角那滴终究未能落下的温热。
白兰的香,早已散尽在黄河的浊浪里。而青瓷的碎,则成了时光长河里,一道永恒的、无声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