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世界时光飞逝,再一睁眼,已经是林玉儿抵达胤都的第六个年头。
她不愿意做歌姬,老鸨也并没有逼迫她,让她做了洒扫的丫鬟,平时伺候姑娘们梳洗打扮。
虽然劳累,但令她难过的事情渐渐淡忘。
她打算攒够银钱,便回家看看。
这种微小的满足感在一位醉酒的客人无意说出礼部尚书将要成婚时消失殆尽。
那位礼部尚书正是郑文川。
六年来,他也曾来怡红坊看望过她,林玉儿满怀希望,得来的不过是一叠银票,和一句送她回去。
在那之后,她便以各种事由将他打发走,直到半年前,郑文川再也没有来过,老鸨开始频频询问她想不想做坊里的歌姬。
林玉儿本以为她早已不在意,可听见消息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心中刺痛。
老鸨这个月第十次来问她,愿不愿意做这坊中的头牌。
隔着房门,她望着窗外迎亲的队伍,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官,低声说:
“我愿意。”
惜玉。
她将名字改为了惜玉。
来到这个世上,她也希望有人能如此珍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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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进去看?”谢徵问。
薛元秋摇了摇头,收回目光,“她是惜玉,不再是林玉儿了。”
镜中世界看似过去了六年,可对于他们来说,不过弹指之间。
郑府的迎亲队伍逐渐远去,留下一地欢声笑语,而二楼窗边始终伫立着一个人影,不哭也不笑,仿佛被傀线牵住身躯的纸人。
惜玉用了一年的时间成为怡红坊的花魁,拥护者无数,让当时本就红火的怡红坊,成了胤都最大的销金窟。
千金难买美人一笑,谁能令花魁惜玉总是拢着愁思的眉眼重新展开笑颜,也成为街坊间的一大谈资。
而就在惜玉蝉联花魁的第四个年头,郑文川死了。
死得悄无声息,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一个月后,惜玉突然接到飞鸽传书,沉默地看完后,倏地扯唇笑出声。
那日她坐在纱帐中,面前放着刚奏完曲的古筝,猝不及防的笑声令寂静的台下彻底炸开。
每个人都在猜是谁如此有幸,竟能博得美人一笑。
惜玉听着外面的哄闹声,眸光茫然地拨了下琴弦,他死了,那她呢?
她是该放下,还是该继续恨?
音弦落,周围的一切迅速褪去,薛元秋站在时间线外,看见在某一刻时,惜玉手中拿起了那面铜镜。
可惜没看清到底是何人所留。
薛元秋问:“殿下,你有看清是什么人将铜镜留下的吗?”
谢徵嗤笑一声:“这段记忆大概被删去了,是人为,如何能看清。”
薛元秋诧异地睁大眼,没想到幕后之人心思如此缜密,竟连这一点都能想到。
“那我们不如去探一探那铜镜的虚实。”
她刚想动身前去怡红坊,腮畔忽刮来一阵风,薛元秋转头望去,天际黑云遮日,旋风裹挟着凌厉的碎镜而来,所到之处,皆如同破裂的画卷般灰飞烟灭。
令薛元秋万万没想到的是,惜玉手中的那面铜镜也在此时破裂,镜妖呼啸而出,与这方世界的镜妖合为一体。
或许玉妃拉她进来,就根本没有想过要给她活路。
谢徵抬手将她揽到身后,墨发被风席卷着飞舞,似乎要将所有的危险都挡在身前,“薛元秋,一直往后跑,看到铜镜的边缘,试着劈开它。”
他将断月刀塞到薛元秋怀中,把她推向安全地带,而他自己则赤手空拳地迎上镜妖,衣衫猎猎,在狂风中如同青松般屹立不倒。
恐慌似乎席卷了薛元秋的思维,穿书以来,这是她所面临的最大的死亡威胁。
她知道,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强行劈开铜镜,如果失败,不止是她,谢徵也会死。
她只能一直往前跑,摔倒了再爬起来,即便听到身后传来属于少年的闷哼声也不敢回头。
直到眼前出现一片白茫茫,她伸出手,摸到一面屏障。
没有一丝犹豫,她举刀劈下去,将所有的恐惧都化作力气,一刀刀,一次次地劈下去。
坚不可摧的屏障渐渐出现一条条蛛网似的裂缝,她麻木的眼神迸发出光亮,正要继续劈时,身后被砸出一道剧烈的声响,仿佛要将她的耳膜也一并震碎。
砰——
薛元秋恍然转过身,声音已经比思维快一步喊出声:“谢徵!”
天地间扬起尘沙,少年唇边的血像小溪般往下淌,他摇摇欲坠地站起来,右臂无力垂下,神情沉郁,语气却缓和地告诉她:“继续,不用管我。”
镜妖追过来,漫天碎镜形成一柄巨大的利剑。
谢徵硬撑到现在已是极限,这一击决不能让他独自承受。
打定主意后,薛元秋便张开手臂把他护在身后,清凌凌的目光直视那劈天利剑。
“回去,薛元秋。”他冰凉的手掌握住她的肩,低低道:“听话。”
薛元秋咬牙,像是在宣泄什么一样:“我听过的话已经足够多了,不差这一次。”
她抬起头,看向碎镜中若隐若现的人影,那是尚未完全被镜妖吞噬的玉妃。
“惜玉,你可知道你用来浇灌铜镜的心头血都是从何而来吗?!”她的声音穿透云层,在镜中世界重重回荡:“那些死去的怡红坊姑娘,她们不是因为所谓的命数,而是你与郑九间接害死了她们!”
她在赌,赌惜玉与那些姑娘们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是否还有一丝作为人的良知。
利剑顿住,狂风也顷刻间消散,镜妖恢复成惜玉的面容,嗓音似男非女,愣愣地问:“死的……为何是她们……”
薛元秋看着她,平静地叙述:“你这一生所执着的爱,不仅害了你自己,也害了所有为你好的人。”
惜玉留在胤都的这么多年,他们曾回去过那个小山村,但只发现了惜玉爹娘的墓碑,而她唯一的弟弟也因为想完成爹娘的遗愿,见他们的女儿一面,日夜操劳,如今也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
惜玉声音沙哑尖锐地重复:“爹爹……娘亲,阿弟……”
“玉儿对不起你们……”惜玉进入铜镜的那一刻,便知道了这个结果,可她不敢去看去想,只能任由自己被吞噬,以此来忘记这个残忍的事实。
利剑瞬间崩碎,散落成两面铜镜,一面映出林玉儿与郑九的成婚日,一面映出郑九所贪图的仕途。
惜玉说:“抱歉,以我的力量,只能压制镜妖一时片刻。这两面镜子是生死镜,一面生一面死。至于真正的出口,连我也不得而知。”
两面镜子,薛元秋扶着重伤的少年,义无反顾地往映出仕途的那面走去。
无论是惜玉,亦或是郑九本人,即便重来一次,恐怕也只会走上一模一样的道路。
快走到出口前,谢徵顿住,忽地抬手推了她一把,“你先去探探路。”
他额间赤红的血流过面颊,愈发显得那张脸过度苍白,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下。可他的面容始终平淡,浓稠如墨的眼眸也只是望着她,什么情绪都没有。
照顾伤者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薛元秋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离出口只有一步之遥。
她抬起脚,在即将跨进镜面的那一刻停下,又将脚放回原处,转过身轻声问:“谢徵,你在瞒着我什么吗?”
谢徵说:“没有。”
“生死镜一面生一面死,是不是说明,我们两个人,只能有一个通过生镜。”薛元秋无视他的回答,说出自己的分析。
闻言,谢徵不说话了。
这时,惜玉的意识明显压制不住镜妖了,整个世界开始坍塌,利剑又开始汇聚在上空。
薛元秋犹豫了一秒,便抬腿跑回到了谢徵面前,她佯装轻松地笑了笑,道:“殿下,我们大概要尸骨无存了。”
“本世子有说过我们会死吗 ?”
突如其来的一句令薛元秋愣住,现在这种情形,应该……无法逆转了吧?
“我不会死。”面前的少年抬起眸,凌厉的锐气充斥他的面容,烈风刮过,只会显得那双眼睛更加漆黑狂妄。
“所以,你也不准死。”
铃铃铃铃——
被谢徵用符咒封印的鸣玉铃终于在天地间发出响声,那声音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急促和响亮,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中倾泻而出了般。
薛元秋像看到洪水猛兽般退后两步,谢徵有所预感,抬起指尖瞧了瞧,妖异的纹路贪婪地爬上他的皮肤,手、脖颈、脸,无一处幸免。
只可惜她还没有开口说话,眼前一黑,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谢徵接住她,将其搁置到一处安全的地方,再用符咒将所有声音都隔绝在外。
不断冲撞屏障的强大力量争先恐后地涌现世间,回到了它们的主人身躯中,而那柄由碎镜形成的巨剑也在力量侵蚀的瞬间,化为一堆齑粉。
镜妖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它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修会突然间拥有妖的力量。
那力量足以使天地为之一振,带着极为恐怖的压迫感,让它的血液沸腾起来,产生一种名为臣服的情绪。
玄衣少年左手拎着刀,神情无悲无喜,在它的视野中越走越近。
镜妖想求饶,发出的不过是一道尖锐的叫声,少年举起刀,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斩下了它的头颅。
而那恐怖的力量却没有放过它的残骸,仿佛在享受饕餮的盛宴,吸食骨髓般将它的妖力剥夺殆尽。
谢徵往回走的步伐一顿,淡声道:“别都吃完,我还有用。”
黑雾们一听,只好忍着心痛留下星星点点的妖力,来维持铜镜的正常运作。
它们跟上去,看着主人背起一个昏睡的少女,提刀在白茫茫的雾间划开一道口子,抬脚走了进去,它们赶忙涌进主人的身体,生怕再被丢下。
然后,陷入一片安静,它们再次被主人无情地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