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尴尬。那么多年不见。”赵行知随意捡了把椅子坐下,何况,刚刚的眼神,只有惊艳吧?!没良心的丫头。当年分开的时候哭得惊天动地,转头就忘了个干净。
“这意思是阿冉没认出你来?”关无病捻须一笑,孩子们变化确实都挺大,转念一想,安慰道:“据那玉虚宫老太婆说,她要留在京城月余,直到应折柔成亲。多见几次就想起来了,你们小时候形影不离的,恨不得......”
“老关,闭嘴!”江恕将棋子掷进棋篓,转身肃然叮嘱徒弟:“师门仅她一枚硕果,我俩已经连累师父许多。不能再把冉冉搅进这泥潭。知道吗?”婉儿临终托孤时,千叮万嘱,只希望独子远离这皇宫。他自然是顺着她的,所以青岩门除了掌门,只知孙合一,不知赵行知。可惜,事与愿违,他一时冲动,还是违了她的遗愿,内心不由黯然神伤。
“是,师父。”赵行知闻言,起身应诺。
“哼!”江恕一甩衣袖,依然不依不饶,“我知你惯会阴奉阳违,这许多年,背着我偷偷回去几回,真当我不知。”
赵行知肃立一旁,没有辩驳。刚回来那几年,日日风雪严霜压身,天天在内廷与两只老狐狸做戏。师父被复仇大业搞得疯魔,完全忘了他的徒弟也只有10余岁,也想喘口气。
呵,也许师父认为,自己也不过是他仇人之一,害死母后的人,太后、父皇、贵妃、宁远侯,甚至舅父、未出生的妹妹。包括这座宫殿,在师父眼中,俱是掩埋母后的坟茔。
那样强烈的对照之下,青岩门简直好比世外桃源。饿了,有人关心,而不是端上一碗加料的燕窝;冷了,有人添衣,而不是转角突然一把尖刀;累了,躺平就行,也没有一堆拔苗助长的老师随时督促。
“哎,哎,哎,师徒两都消停些。”关无病感觉今天老友情绪尤其烦躁,实在怕二人又起争执,赶紧插话:“老江,你也是的,就小孩子想家,回去看几次而已。后面长大了,不就没去了吗?你老扯那烂账作甚?”
“还有,什么叫硕果仅存。你不是还有三个师侄吗?”
“大的两个,都是要回青州接任的,小的那个师兄自己都说难成大器。哎。”想起师门不幸,江恕又想大醉一场。
“哎呦,差点忘记了。”关无病一拍脑门,终于想起无量子一段往事。那老头接任青岩门掌门前,与烈帝也算莫逆之交,受命在青州守国门。他的大徒弟方浩则是青州守备方武指定的继承人。
随即他又朝着赵行知絮叨:“你那爷爷死的真不是时候!还有你那奶奶.....”
“并无血缘关系!”赵行知声音寒彻入骨,祖母?呵。
早年乱世,皇祖父常年各地征战,这内廷太后一人独大。去母留子,她是装也懒得装。曾经这宫内有个可怜的女子,生下儿子不久,就撒手人寰。所以胆怯如父皇,自小对他规训:对祖母要敬畏,只担心随时小命不保。这座宫廷,留给他的记忆,只有谨小慎微的童年,哭泣的母亲,唉声叹气的父亲。
“那老虔婆,利用你母亲,控制金戈与铁甲两军。后来不知怎的,连碧水军也被宁远侯一系霸占。你那无能父亲,被阿谀奉承的不知真相。幸好你爷爷还是留了几个能用的大臣,否则你家的江山早就易主,也轮不到你坐那金銮宝殿。”每次扯到往事,江恕满腔怒火总是无穷无尽。
关无病耸耸肩,对这老友也是无可奈何,但是他人生的伤痛,也确实无处释放,体谅啊。
反手拉了赵行知到棋盘前,急不可耐说:“来来来,替你师父陪我下会儿。再过段时间,忙完这里的事情,我就要走了。”
“等那老妖婆归西之日,我也要离开。”江恕突然扔下惊人一语,自顾自出门。
关无病只得搁下棋局,急匆匆追着背影而去。
“师父?”赵行知跟着起身后,脚步却迟疑。
这是连师父也要离开自己?所以还是遭到厌弃?
所有人都好似过客,随性而来,随意离去。终归剩他一人,面对残局。凭什么,凭什么他的人生被这群人操弄着,走不下去了,就舍掉!
好不甘心呐!只见他一手甩飞棋局,头也不回隐入暗门。
方无病一路小跑,终于在揽月亭找到江恕,石桌上堆放着十几个酒瓶,他这是憋了好几年,今天要大开戒么。
“你倒是会找地方。”揽月亭位于禁苑高处,正好将内外看得仔细,又因为环四周一圈松柏枝叶浓密,从下方往上看,视线刚好遮蔽。
“要不要来一口?”
“别了,”老关伸手将酒杯推到一旁,疑惑的看着江恕,“你是真的打算走?就留你那徒儿一个人面对杨度这只狐狸?”他未尽之语还有:你舍得?养育多年,真没一点感情?但想到毕竟还是情敌之子,感情很难说啊。
江恕仰头痛饮一杯,出了宫,就没这么多佳酿了,哎,这大概是唯一遗憾吧。
“我该做的都做完了,地下再见婉儿,也有得交代。”他一顿,突然压得声音,“狡兔死,走狗烹。”
“你是说行知他...”关无病悚然。
“这几年,你看他行事作风,不论手段,只要结果。元和四年,红丸案告破,廷尉肖文坚算是帮了大忙吧。年末肖文坚被杨度排挤的时候,这小子做了什么?他让肖文坚降职罚俸,就因为他还需要用到杨度。元和二年时,织造局贪污,他还知道体恤宫人,轻轻放下。到今日,却知道用太后之死,去堵大臣逼宫之口。”
“啥?”关无病闻言拍桌而起,“放弃救治,我已经有违医者本心,你们俩背着我还做了什么?”固然太后有罪,但医者无类。虽说太后之病已经药石罔效,但他从未想过亲手杀死自己的病人。
“你还记得去年年末,百官上书陈情的事吗?”
那件事闹的太大,在京中基本无人不晓。方无病自然晓得。
眼见皇帝年龄渐长,实在不能拖着不让亲政。按照他们师徒原计划是借杨度之力,一举将太后拉下马。
顺帝留给儿子的四位辅政大臣,多年内斗下来,已经所剩不多。国舅孙孟龙退居南方,廷尉肖文坚降职出京,除去那溜须拍马上位的光禄大夫韩立,每日在朝上当个吉祥物。就只剩下中书令杨度一人独大。
原以为,元和四年的合作是个良好的开始。
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作为宿敌的太后与杨度居然首次联合施压,从江恕的角度出发,他完全不能理解,宁远侯与太后在元和四年红丸案中受到重创,还有什么实力值得杨度妥协?
难道是想在赵行知身上重复20年前顺帝的命运?或许最近几年,他们逐渐明白赵行知没他父亲那么好控制。狼崽子长大,就要吃人。
联姻,儿皇帝,继续摄政。多么合理顺畅的计划。
“但是大选已定,有什么办法呢?”他们还是轻敌了,庞大帝国的运行,跟江湖门派的发展路数总归不同。
“如果时间够,还能重新规划。”
“服丧,三年。”江恕又打开一瓶梅香,这徒弟,比他适合政治。
“所以他想让太后......”方无病骇然,这种逆天想法,确实超出了他的理解。明明还有更好的办法,为什么要用三年去豪赌?如果是他,熬都能熬死那两个老的。
江湖人习惯了快意恩仇,两人唯有无言。
“咦,那丫头不是...换身衣服,差点认不出。”关无病之前没少去青岩门,自然是认得贺冉冉。
江恕探头一瞧,果然是二师兄的宝贝徒弟,正手舞足蹈与人热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