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朝已经不记得那场班会最后是怎么结束的了,因为后半节课上,暮朝已经从一时的热血中冷静下来,开始震惊自己怎么有勇气当众对姚主任阴阳怪气。
最后十几分钟,依旧是自习时间,越安静,暮朝就越忍不住回想,耳朵就越烫得慌。
“真是出头一时爽啊……你以为你是爽文女主吗?”暮朝愤愤地戳了戳本子,似乎试图把尴尬的心情戳跑。
这时,一张带着熟悉的俊逸字迹的纸条递到了暮朝面前:
“你做得很对!很酷!”
暮朝并没有看向字迹的主人,只觉得自己靠近他一侧的耳朵和脸颊越来越灼热。
她内心的声音也喧闹得沸腾起来:“害羞什么,我做的确实就是对的。就算他是老师,他也不能以貌取人,不能随便怀疑那些长得不错的同学早恋吧,还暗戳戳说有些人只能考上H大,这个‘有些人’说的可能就是我呢。”
“他凭什么说我只能考上H大?我虽然入学时理科略差,但是我一直在进步,他看不到怪我吗?”
“难道是因为觉得我像‘红颜祸水’,耽误了他的宝贝学生?”
“可是他凭什么就觉得是我耽误别人,难道我就不会比他更厉害吗?”
想到这里,暮朝一瞬间不觉得脸颊发烫了,一股不甘心和愤怒将那些尴尬和羞怯彻底赶跑。
终于,她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将心情平复下来。
下课时,正在收拾东西的随止突然听到暮朝说:“你得更加努力了,不然等我超过你的时候,班主任的脸色可能更精彩了。”
随止动作迟滞了一瞬,随即挑了挑眉:“所以你这是在向我下战书吗?”
暮朝笑着眨眨眼:“算是吧。下次大型考试就是期末了,要不要来签一个‘对赌条约’?”
随止抱臂倚在课桌边,眉眼间有着比暮朝还要浓重的兴奋:“好啊,你想赌什么?”
暮朝拿出纸笔,边写边说:“总排名、三大科排名、文科排名(主科+文综)、理科排名(主科+理综)、文综排名、理综排名,六局四胜,怎么样?”
随止轻诧道:“比这么仔细?”很快又了然一笑,“明白了,你是想用我做对照组,来看自己下学期文理分科的时候更适合选文科还是理科吧?”
暮朝笔尖一顿,她没想到随止竟然这么快就猜到了她这一层目的。
“互惠互利,合作共赢。”暮朝抬头冲随止粲然一笑。
晶莹的笑眼让随止晃了晃神。
一声撕纸的声音将他的神思拉了回来。
暮朝把一式两份的“赌约”递给随止,说道:“奖惩你来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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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宿舍内)
“你就放心让他来写奖惩?”宿舍夜聊的时候,开悦听到暮朝的讲述后震惊道。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
“万一他不安好心呢?”
暮朝噗嗤一笑:“首先,他应该不是那种人。其次,我也可以单方面毁约呀。”
开悦不置可否,但还是好奇问道:“那他最后写了什么?”
“赢的人可以获得一次向对方许愿的机会。”
“哈?”开悦夸张地叫道,“这么俗气?而且,这也很像不安好心的样子。”
与开悦的反应完全不同,暮朝语气淡然:“放心,我觉得,我很大概率不会输。”
开悦释然地笑了:“好,我相信你。但我还是有点好奇,你为什么这么信任他呀?”
“信任”?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暮朝有一瞬间的怔愣。
的确,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信任”任随止了。
和别人建立情感羁绊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这种羁绊一不小心可能就会成为禁锢自己的枷锁,成为理智的泥淖。无论是哪种情感——友情、爱情或亲情,就连恨意也是。
从小在怨偶般父母的纠葛中长大,暮朝从心底形成了对亲密关系的恐惧。
所以,除了客观因素以外,她自己也慢慢自动选择并习惯独来独往的生活。
R姐之前劝她可以对朋友敞开心扉的时候,她还有所犹豫,没想到,竟然已经不知不觉向别人投射了“信任”。
暮朝想了很久,说道:“可能因为那次期末考试选同桌,他为我说话吧。也可能是做了两个多月的同桌,能感受到他……是个好人。”
暮朝想到很多次无意中瞥见的随止的复杂眼神,那种眼神中有很多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侵略与冒犯感,更没有恶意。
但是这些连自己都理不清的感受,更不好对开悦说了。
暮朝又想到,或许,这些在此时并不需要理清,现在最主要的目标是,要在期末考试赢了随止。
除了打脸姚合非,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暮朝想要去那个她觉得最接近自由的地方——泓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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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这段时间,暮朝果然像她说的那样,“我觉得,我很大概率不会输”。
每天最先到教室的人里,一定有她。最后出教室的人里,也一定有她。
许多个清晨与深夜,暮朝控制了教室灯光的开关。
当然,随止明白龟兔赛跑的道理,并没有因为之前领先,就小看了这个赌约。
两个人经常在清晨五点半的微光中偶遇,但是比起寂静中暧昧的心跳,首先响起的总是暮朝的背书声。
等到晚上十点,一开始,暮朝总会和随止较劲着,看谁先走。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随止自动放弃了较量,总会比暮朝先走。
“可能他觉得回宿舍还能学一会儿吧。”暮朝这样想。
但其实,随止只是想“避嫌”。即使他很清楚,现在的暮朝一门心思只有学习,可是,总会有其他人不清楚这一点。他不想任何人再去揣测或者打扰暮朝,只想让暮朝在这个时空顺顺利利完成高考,顺顺利利得到她想要的自由。
坚持做同桌,是为了弥补上一个时空的错误,守着她,帮她扬帆,不能反而因此为她带来风浪。
然而,除却种种正当理由,还不能忽略的是,随止担心寂静的黑夜,会无法掩盖自己渐如擂鼓的心跳。这或许,才最有可能是对她的打扰。
在随止的记忆里,这些知识已经学了六年,几乎闭着眼都能默写下来。但他还是十分享受和暮朝一起披星戴月的学习时光。这样的时光虽然简单、枯燥,却能让他拥有十足的安全感。暮朝就在他的眼前,如此鲜活,如此热血。不是从高楼坠落的琉璃,也不是被海浪吞噬的白棉。
每个书本将暮朝的目光占满的时刻,她不知道,自己也将随止的目光占满了。
日月星辰流转,夏秋冬三季更替,在随止的眼里,暮朝也随之生长变化,像一朵夹缝中自然生长的兰花。她的马尾一直高高扎起,一开始发尾刚刚可以垂落在肩上,现在,暮朝趴在桌子上休息的时候,发尾时常会从肩头滑落,扫到他的小臂。夏天,她喜欢在走廊背书,微风吹过淡黄的发尾,恰与云霞的裙摆交叠;秋天,她喜欢走那条落满叶子的小路回宿舍,手中总拿着一个小册,有时一个没注意一脚踩在扫好的落叶堆上,就笑着踢踢它把它复原;冬天,她喜欢穿一件蓝色的毛衣,毛茸茸的,一看就很暖和,但她的手总是发红,因为每天早操她总是到得很早,一站到那里就开始捧着书背……
然而,在暮朝的视角里,随止一直是“淡淡的”。上一次略微让她意外的行为,还是那张班会后安慰她的小纸条。
期末考试考完的那天,暮朝感觉自己发挥得很顺畅。她很好奇随止感觉怎么样,但是又有点不好意思主动发问。
晚自习课间,随止主动开了口:“你应该发挥得不错吧。”
正在对答案的暮朝一愣,笑意中带有几分疑惑:“从哪儿看出来的?”
随止支着头,抿嘴皱眉,一副思考的摸样:“掐指一算,算出来的,你这次应该能考进年级前十名。”
暮朝无奈得撇撇嘴,反问道:“那你能算出来你的成绩吗?”
随止又露出一副深思的样子,缓缓道:“估计,前二吧。”
暮朝错愕了一瞬,他这种轻松自信的模样,突然让她想到刚开学时候的随止。她哼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唉,你现在这么说,打脸的时候不会尴尬吗?”
“不会啊。”没等暮朝回复,随止又补充道:“不会打脸。”
暮朝忍不住对他浅翻了一个白眼。
睡前想到这段对话,暮朝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经过半年的朝夕相处,她感觉,任随止真的是一个很复杂的人。有时候看起来很成熟,不像这个年龄段的人,尤其是偶尔流露出的深沉目光,不像是一个16岁少年应该拥有的,好像他经历了很多同龄人想象不到的事情。但有时候似乎又有点幼稚,有点敏感脆弱,好像会因为某些小事开心,又偶尔会露出伤感的样子。而且,他总是忽冷忽热的,有时候感觉他是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有时候又觉得他冷冷的,不好靠近。
想着想着,暮朝就陷入了睡眠,似乎做了一个很光怪陆离的梦,自己坠入了很深的地方,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一直在努力地“打捞”自己,梦中的自己好像很痛苦,但是又同时感受到了解脱,想要下坠的心理和想要够到那只手的心理相互博弈……等醒来的时候,除了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梦,再也想不起别的了。
按照这所重点高中的传统,期末考试完还不能马上离校,要补课到成绩出来。一周后,不停有课代表的小道消息说,成绩快要出来了。
隔壁重点班二班的语文老师刘声还没走到教室,一群人就围了上来,因为看到了他手中疑似成绩单的白色纸片。
“声哥,是不是成绩出来了?”“老师,老师,快让我看看。”“咱们班考得怎么样啊,年级第一在咱们班还是一班啊?”
可能因为快放寒假了,大家都变得松弛起来。课间走廊上休息放松的学生越来越多。
恰巧,暮朝和随止现在也在走廊上。
听见隔壁班的人在打探成绩,暮朝也忍不住好奇地凑了过去。
“咱们班考得不错,但是年级第一花落别家喽。”说着,刘声朝随止的方向努了努嘴。
大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随止正斜靠在不远处,朝这边看着,但也不知道是在看哪里,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大家突如其来的目光让他怔愣了一下,随即收起笑容,换上一副疑惑的表情。
谢铖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愣什么啊,年级第一又是你。”
闻言,随止眉梢轻挑,淡然道:“哦,不意外。”
顿时响起一片唏嘘声,暮朝也忍不住叹气轻笑。
这时,刘声再次开口,带着不明的笑意:“这次语文进步这么多,你同桌功劳不小吧?”
刘声的目光又向暮朝投来,这次的眼神似乎颇有深意。大家又齐齐看向暮朝。
空气突然静默,面对大家各异的目光,暮朝有点尴尬地说道:“呃,跟我关系不大吧……”
不知道为什么,随止脸上好像突然凝起了一层冰霜,他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到暮朝脆如碎冰的声音响起:“树木晒太阳,也是以树木的姿态生长,不是以太阳的方式生长。或者说,呃……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总之,树木和鬼怎么长的都靠自己。”
“救命,我在胡说些什么啊,怎么突然紧张到语无伦次了。”暮朝说完就开始在内心后悔。
好在,大家听完愣了几秒后就哄笑起来。暮朝看向随止,随止也一边笑着一边说:“嗯,‘不该死的鬼’表示很赞同。”
上课铃声截断了这段小插曲,大家都回到教室里。
正式上课前,暮朝忍不住回想起刚刚那一幕,自己紧张到语无伦次,一方面是,大家的眼神都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好像把随止和她摆在了一个特殊的舞台,但是,感到奇怪又会不会是自己心虚呢?另一方面,她看到随止的表情有一瞬间很不高兴,不知道他是不是不想让大家把他成绩进步归功于别人,所以,还没仔细思考,自己就脱口而出那些话。
其实,随止那时候的不高兴,是不喜欢大家开始揣测他与暮朝的关系。他在想,如果有了这个苗头,他就必须和暮朝保持距离。
在这个时空,他必须守护好她,宁静、快乐地跨过那个已经发生过两次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