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风影·过客 (阿姆斯特丹史基浦机场,2020年秋
01
巴黎圣日内维耶图书馆那场冰冷暴雨的气,如同被装进密封玻璃瓶的标本,在苏蔓记忆的储藏室里蒙尘。
两年时光,足以让一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筑起更高、更厚的冰墙。
苏蔓已从香水学院毕业,凭借着对气味的惊人天赋和近乎偏执的专注,在竞争激烈的巴黎香氛界崭露头角,成为几家小众沙龙香的签约调香师。她的作品以结构精妙、情绪冷冽、充满实验性而闻名,如同她本人——精准、疏离、难以接近。
她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用“最坏打算”的逻辑铁网过滤掉所有潜在的风险与人际麻烦。出差,对她而言,不过是带着她的气味王国从一个实验室迁徙到另一个实验室的物理位移。
此刻,她正置身于阿姆斯特丹史基浦机场庞大而冰冷的腹腔之中。巨大的穹顶下,钢铁骨架裸露,玻璃幕墙外是铅灰色的低垂天空。空气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刺鼻、无数种香水与体味混合的混沌气息、咖啡因的焦躁、还有行李箱滚轮碾过光滑地面的单调轰鸣。各种语言的广播声此起彼伏,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行色匆匆的旅人。
这里是全球化的气味熔炉,也是苏蔓最想快速穿越的感官炼狱。
她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卡其色风衣,内搭深灰色羊绒衫,拉着一个低调的Rimowa登机箱,步履迅疾而稳定,像一枚精准射向登机口的子弹。
目的地:柏林。
一个即将开幕的先锋艺术展邀请她为其特定空间创作一款“环境香氛”,一个充满挑战也符合她探索边界的项目。
她刻意选择了最早的航班,避开了人流高峰。墨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冷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她像一座移动的冰山,在汹涌的人潮中切割出一条无形的、无人敢于靠近的航道。耳机里播放着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冰冷、理性、结构严谨的旋律,是她对抗外部喧嚣的最佳屏障。
02
机场的另一端,值机柜台前却是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充满了青春的躁动与离别的喧哗。
“顾!你小子别磨蹭了!柏林的美女和啤酒在召唤我们!” 一个身材高大、顶着一头乱糟糟金棕色卷发、穿着破洞牛仔裤和涂鸦卫衣的荷兰青年马克(Mark),正用力拍着顾屿的肩膀,声音洪亮得盖过了周围的嘈杂。他旁边还站着一位亚裔女孩莉娜(Lina),背着巨大的画板包,安静地笑着。
顾屿无奈地笑着,正手忙脚乱地将最后几支画笔塞进鼓鼓囊囊的背包。
“马克,我的画笔盒卡住了!还有,别嚷嚷美女,我们是去布展,不是去开派对!” 他穿着一件舒适的深蓝色连帽卫衣,牛仔裤洗得发白,帆布鞋边缘沾着各色颜料斑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阳光晒透棉布般的温暖气息。
他刚刚结束在荷兰皇家艺术学院为期半年的交换学习,与结识的荷兰同学马克和新加坡同学莉娜组队,凭借一个探讨“城市光影与记忆痕迹”的装置方案,入选了柏林那个备受瞩目的先锋艺术展。此刻正是奔赴“战场”的时刻。
“派对?工作结束当然要派对!”马克夸张地挥舞着手臂,“莉娜作证,这可是我们‘光影三人组’扬名立万的机会!顾,你的动态速写可是我们方案的灵魂!” 莉娜在一旁点头,眼神里充满对这次旅程的期待。
顾屿终于合上背包,拉好拉链,额角渗出一层薄汗,脸上却洋溢着年轻人特有的、对未知旅程的兴奋光彩。
“好了好了,搞定!走吧,别误了我们的‘扬名立万’!” 他笑着推了马克一把,三人拖着大小行李,汇入通往安检和登机口的人流。
马克是个天生的活宝和社交达人,一路喋喋不休地分享着他在柏林“探险”的宏伟计划(主要是酒吧地图)。莉娜则比较安静,偶尔插话,更多时候是观察着机场里形形色色的人流,速写本已悄悄拿在手中,捕捉着有趣的瞬间。顾屿走在中间,心情愉悦,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四周流动的景象——推着婴儿车神色疲惫的母亲、依依惜别的情侣、西装革履盯着手机屏幕的商务客、穿着民族服饰的旅行团… 他的大脑像一部高速扫描仪,自动将光影、色彩、动态转化为潜在的画面。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却瞬间穿透了机场浑浊气息的独特味道,像一根冰冷的银针,精准地刺入了顾屿的感官雷达。
清冷。洁净。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高山雪水般的疏离感。
这味道…?!
顾屿的脚步猛地一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马克还在旁边眉飞色舞地讲着某个地下俱乐部的传奇DJ,莉娜正低头速写一个打盹的老人的侧脸,谁都没注意到他的异样。
他猛地转头,视线像探照灯般在汹涌的人潮中疯狂搜寻。无数张陌生的面孔掠过,无数的气味分子混杂冲撞… 在哪里?那股气息像投入大海的一滴墨水,瞬间被稀释,踪迹难寻。
难道又是幻觉?
是那个图书馆雨幕下的侧影留下的后遗症?
不!不是幻觉!
就在前方十几米处,国际出发(非申根区)的指示牌下,一个穿着卡其色风衣的纤细身影,正拉着登机箱,以一种近乎恒定的、疏离而高效的步伐,快速汇入前往登机闸口的人流!那风衣掠起的弧度,那肩颈微妙的、带着拒人千里意味的线条,那在喧嚣人潮中自成一体、仿佛置身透明气泡中的姿态… 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顾屿尘封三年的记忆!
是她!
图书馆雨窗下的那个侧影!那个让他灵魂震颤的“风暴中的宁静”!
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冲击让顾屿瞬间失去了思考能力。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他几乎是本能地、粗暴地拨开挡在身前的旅客,像一枚出膛的炮弹,朝着那个即将消失在闸口方向的身影冲了过去!背包在他奔跑中剧烈晃动,画笔盒发出哗啦的碰撞声。
“顾?!嘿!你去哪儿?我们的登机口在那边!” 马克惊愕的喊声和莉娜的惊呼被远远抛在身后。
顾屿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卡其色的风衣背影,以及空气中那缕被奔跑带起的、时断时续却无比清晰的清冷气息。他追得如此急切,如此不顾一切,仿佛慢一步,那个身影就会再次像三年前一样,彻底消失在茫茫人海,成为他速写本里又一个永恒的谜。
距离在缩短!他几乎能看到她风衣下摆随着步伐摆动的节奏,看到她耳机线垂落的弧度… 他甚至能更清晰地捕捉到那股独特的冷香,混合着机场冰冷的空气,如同一股清泉注入他灼热的胸腔。
“女士!先生!请出示登机牌!闸门即将关闭!” 闸口地勤人员公式化的声音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顾屿猛地刹住脚步,距离闸口仅几步之遥。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卡其色的身影,没有一丝犹豫和停顿,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这混乱的世界,只是平静地将登机牌递给地勤,随即步履从容地踏入了那条连接着登机通道的、光线略显昏暗的廊桥。闸门在他面前缓缓合拢,发出沉重的“咔哒”声,像一道无形的闸门,将他炽热的追寻硬生生切断。
他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额角滑落。目光死死锁定着廊桥深处那个越来越小的背影。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先生?先生?您的登机牌呢?这个闸口关闭了。” 地勤疑惑地看着这个行为怪异的年轻人。
顾屿这才如梦初醒。他慌乱地摸出自己的登机牌——上面清晰地印着申根区内飞往柏林的航班信息(Gate B25),与他追逐的目标(非申根区,Gate D07)截然不同!
他跑错了方向!
“抱…抱歉。” 他声音干涩,带着剧烈的喘息和难以掩饰的失落。他失魂落魄地转身,正好撞上气喘吁吁追来的马克和一脸担忧的莉娜。
“顾!你疯了吗?那是去伦敦的闸口!我们飞机都快起飞了!” 马克抓住他的胳膊,又急又气。
顾屿没有解释。他挣脱马克的手,几乎是扑到旁边一根巨大的承重柱旁,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颤抖着手从背包侧袋里抽出那本随身携带的速写本和一支炭笔。
心脏还在狂跳,指尖因为激动和奔跑而微微发麻。他顾不上周围投来的怪异目光,目光死死盯着廊桥尽头——那个卡其色的身影已经快要消失在拐角,只剩下一个极其模糊、即将被光线吞噬的轮廓。
笔尖疯狂地在粗糙的纸面上舞动!
线条凌乱却充满力量!
他捕捉的不是清晰的五官,而是那个背影在最后一刻带给他的全部感受——那风衣被气流卷起的、充满动感的瞬间褶皱,那决然踏入昏暗通道的孤绝姿态,那在庞大机场背景下渺小却无比坚韧的存在感,以及那股萦绕不散的、清冷如冰刃般的独特气息!
他画得如此投入,如此忘我,仿佛要将这失之交臂的瞬间,连同灵魂深处的悸动与失落,一起封印在纸页上。
“喂!顾!你到底在画什么?!” 马克凑过来,看着纸上那个模糊却充满张力的风衣背影,一头雾水。
莉娜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顾屿眼中不同寻常的光芒,那是一种混合着狂喜、失落、震撼和某种近乎执念的专注。她轻轻拉了拉马克的袖子,示意他噤声。
顾屿落下最后一笔,重重地喘了口气。速写本上,一个在光线与昏暗交界处、即将消失的卡其色风衣背影跃然纸上。线条急促,光影对比强烈,充满了动态的紧张感和无声的告别意味。
他在画纸右下角,用微微颤抖的手写下一个词:
【风影·过客】。日期:2020.10.03。地点:AMS。
他合上速写本,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心脏依旧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失落感依然冰冷,但这一次,不再是图书馆雨停后的茫然无措。这一次,他捕捉到了!他确认了!她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在流动,在远行。她的气息,她的姿态,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幅值得他用一生去追寻和描绘的、最动人的画卷。
“走吧,”顾屿抬起头,看向一脸困惑的马克和若有所思的莉娜,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经历风暴后的疲惫,却更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光芒,“去柏林。去‘扬名立万’。”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个已经空无一人的廊桥入口,转身大步走向属于他的登机口(B25)。背影挺拔,步伐坚定。
三万英尺的高空,飞往柏林的航班上。顾屿靠窗坐着,舷窗外是翻滚的云海。他再次翻开速写本,指尖轻轻拂过那幅《风影·过客》。炭笔的颗粒感摩擦着指腹,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
与此同时,飞往柏林的航班已进入平流层。
苏蔓坐在靠窗的位置,摘下了墨镜。窗外刺眼的阳光让她微微眯起眼。她完全不知道,就在几十分钟前,在阿姆斯特丹机场汹涌的人潮里,曾有一个年轻的灵魂为了捕捉她的背影而疯狂奔跑。
她更不知道,她无意间留下的那一缕清冷气息,已如同烙印般刻进了另一个人的生命轨迹,成为他速写本里又一道深刻的“风影”,也为他心中那颗名为“追寻”的种子,注入了更加强大的生命力。
她只是调低了巴赫大提琴的音量,打开阅读灯,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一本关于柏林城市肌理与历史气味的学术报告,再次沉入了她冰冷而专注的理性世界。
两个航班的航线在雷达图上短暂交错,又各自奔向不同的经纬度,如同两条被命运拨弄的、沉默的平行线。
03
柏林,这座在伤痕与重生中淬炼出的城市,空气中弥漫着冷硬的工业感、未散尽的烟尘味、以及从废墟裂缝里挣扎而出的蓬勃创造力。
苏蔓下榻的酒店位于米特区,窗外是粗粝的红砖厂房改造的艺术空间,涂鸦像藤蔓般爬满墙壁,夜风里隐约传来地下电子乐的沉闷节拍。这气息,与她为艺术展空间构思的香氛主题——
“废墟中的新生苔藓”——不谋而合:潮湿的泥土、冰冷的金属锈蚀、顽强青苔的微腥绿意,最终升腾起一丝温暖的木质乳香。
布展前期的沟通会议冗长而充满火药味。策展人费利克斯(Felix),一个留着山羊胡、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德国男人,对苏蔓提出的“冷感苔藓”方案提出了近乎苛刻的质疑,认为它“过于内省,缺乏与观众的情绪爆发点”。
苏蔓坐在长桌一端,背脊挺直如标尺,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银色钢笔。她冷静地阐述分子配比如何呼应空间裸露的混凝土结构,苔藓气息如何隐喻柏林冬日的坚韧生命力。逻辑严密,数据清晰。
但费利克斯紧锁的眉头并未舒展。会议陷入僵局。
“我们需要一点…‘意外’,苏女士。”费利克斯敲着桌子,目光扫过苏蔓毫无波澜的脸,“一点打破你精密计算的‘意外’火花。”
苏蔓心中冷笑。
意外?那是她人生字典里最需规避的风险因子。
但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我会重新评估方案,明天提交补充构想。”
她需要空间,需要独处,需要让被争论搅乱的嗅觉神经重新校准。
更现实的是,她刚收到一个重要邮件:日本一家拥有百年历史的顶级天然香料供应商“松尾香铺”,同意向她开放其珍藏的、极其稀有的屋久岛原生苔藓萃取样本和濒危的屋久杉木芯精油。这些珍稀原料,对于她正在研发的“废墟苔藓”香氛的中后调至关重要,是提升其深度与独特性的关键钥匙。
会面时间定在两周后的东京。她必须去。
逃离会议室令人窒息的空气,苏蔓裹紧风衣,漫无目的地走入柏林秋日阴冷的黄昏,脑中同时盘旋着费利克斯的难题和日本香料的行程安排。
米特区的街道狭窄曲折,画廊、古董店、独立设计师工作室林立。她并非刻意寻找灵感,只是让脚步本能地避开人潮。
在一家橱窗布置得颇为先锋的当代艺术画廊前,她的脚步被一幅尺幅不大的油画钉住了。
画作名为《尘光·未完成》。
画面主体是一个逆光站在巨大落地窗前的女性背影,光线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模糊却温暖的金边。她面对着窗外一片笼罩在薄雾中的、正在施工的都市丛林。背影的轮廓被有意虚化处理,看不清面容,只有肩颈和微微仰头的姿态,透露出一种混合着疏离、专注与无声渴望的复杂气质。
画面用色沉郁,笔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未加修饰的生命力,尤其是光影的处理,仿佛捕捉到了尘埃在光线中飞舞的瞬间动态。
整幅画弥漫着一种静谧的力量,一种在混沌中寻找秩序、在废墟中凝视微光的坚韧感。
苏蔓站在橱窗外,冰冷的空气钻进衣领,她却浑然不觉。画中那个模糊的背影,那束穿透尘埃的光,那无声凝视远方的姿态… 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拧开了她心底某个锈死的阀门。
一种强烈的共鸣感,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击中了她。
这画里的“她”,仿佛是她自己内心的某种投射——那个在冰冷秩序和精密计算下,依然渴望一丝真实温度的灵魂碎片。
更重要的是,这种坚韧的凝视感,正是费利克斯要求的“情绪爆发点”!
她推门走进画廊。空气里是松节油、亚麻籽油和旧木地板混合的独特气息。一位穿着黑色高领毛衣、气质沉静的中年女画廊主迎了上来。
“这幅画,”苏蔓指着《尘光·未完成》,声音比平时少了一丝冰棱,“作者是谁?”
“一位很有潜力的年轻中国画家。”画廊主递上一份简介册页,上面并没有印着作者的照片,只有他的署名G·Y以及他在荷兰皇家艺术学院交换的经历和这次参展的柏林艺术展信息。
“这是他毕业创作系列之一,主题是‘城市中的静默叙事者’。这幅…似乎还没最终完成,但他坚持保留这种‘未完成’的状态,认为它本身就是叙事的一部分。”
G·Y。
苏蔓并没有听进去,她只知道画本身的力量是真实的。它精准地戳中了她此刻的需求。
“我要买下它。”苏蔓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语气不容置疑。
灵感来源,有时需要物质的锚点。
交易过程高效而专业。苏蔓甚至没有过多议价,只提出了几个“最坏打算”的预案:
『 1. 运输风险:指定了专业的国际艺术品运输公司,购买了最高保额,要求恒温恒湿、防震防撞包装,运输路线避开所有已知不稳定地区(她手机地图上标记了红点),并额外要求提供运输实时GPS追踪权限(链接到她手机)。
2. 真伪与版权:要求画廊提供完整的作者授权书、作品证书、以及作者在荷兰学院的学籍证明复印件(尽管画廊主反复保证绝对没问题)。
3. 支付安全:使用加密性最高的银行转账,分两期支付,第二期货款在作品安全抵达她巴黎工作室并验收无误后支付。
4. 意外预案:签署协议时,她详细询问了如果作品在运输途中遭遇火灾、水浸等不可抗力导致全损,保险理赔外的损失分担细则,并要求将相关条款加粗打印在补充协议里。』
画廊主被她问得额头冒汗。
看着苏蔓一丝不苟地检查文件、确认条款,甚至为运输GPS追踪权限据理力争,画廊主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讶异。
这位气质清冷的东方女子,欣赏艺术品的眼光精准而感性,处理交易的方式却如同在策划一场精密军事行动。
04
当晚,为了庆祝,或者说麻痹,与费利克斯艰难会议的结束,以及那幅意外购得却莫名搅动心绪的画作,同时也因为解决了日本珍稀香料供应的关键问题,*苏蔓难得地接受了合作方德国香料供应商赫尔曼(Hermann)的邀请,去一家以自酿蜂蜜酒闻名的地下酒吧小酌。
酒吧隐藏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尽头,推开厚重的木门,喧嚣的音浪裹挟着浓郁的麦芽甜香、烟熏火腿的咸香和人群散发的热浪扑面而来。
这与苏蔓惯常的“安全区”相去甚远。
起初,她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小口啜饮着琥珀色的蜂蜜酒。酒液甜润醇厚,带着蜂巢的独特芬芳,暖流缓缓滑入胃袋,驱散着秋夜的寒意和紧绷的神经。
赫尔曼是个健谈的中年人,有着巴伐利亚人特有的爽朗和红鼻头。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寻找稀有香料的趣事,尤其提到了日本松尾香铺的老掌柜多么固执难搞,苏蔓礼貌地听着,思绪却偶尔飘向那幅已经踏上运输途中的《尘光·未完成》,飘向画中那个模糊却充满力量的背影,也飘向两周后东京之行可能面临的挑战——固执的老掌柜、陌生的文化环境、确保原料品质的严格标准…
酒吧中央的小舞台上,一支融合了非洲鼓、萨克斯和电子音效的即兴乐队正将气氛推向高潮。
鼓点密集、原始、充满野性的生命力,萨克斯如泣如诉,电子音效制造出迷幻的声场。人群随着节奏摇摆、欢呼。
酒精的作用下,苏蔓感觉身体里某种被冰封已久的东西,开始微微松动、发烫。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带她在森林里奔跑的自由,想起父亲工作室里敲打铜扣的叮当声… 那些遥远而温暖的感官记忆,被酒精和狂野的鼓点一点点唤醒。甚至想到了即将到手的屋久岛苔藓那原始、湿润、充满生命力的气息。
“苏!来试试这个!”
赫尔曼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面小巧的、蒙着山羊皮的非洲鼓(Djembe),塞到她手里,脸上是鼓励的笑容。
“音乐是最好的解药!别总想着你的分子式和谈判条款!”
鼓面温润的触感,木头框架质朴的气息,混合着酒吧里蒸腾的热气,冲击着苏蔓的感官防线。
她看着周围沉浸在音乐中、表情肆意而快乐的人们,一种久违的、近乎叛逆的冲动攫住了她。
最坏打算?预案?
让它们暂时见鬼去吧!
在赫尔曼惊讶的目光和周围人群善意的起哄声中,苏蔓抱着那面小鼓,有些笨拙却异常坚定地挤到了舞台边缘。她学着鼓手的节奏,尝试着拍打鼓面。
咚!嗒!咚嗒嗒!
起初生涩,节奏混乱。但很快,一种奇妙的韵律感在她身体里苏醒。她闭上眼,不再思考,只是跟随那原始而强劲的脉动,双手用力地、忘我地拍打着鼓面!鼓声从她的掌心迸发,汇入乐队的狂潮。
她难得地散下了头发,深棕色的发丝随着身体的摆动飞扬,瓷白的脸颊因为用力、酒精和兴奋染上了动人的红晕,清冷的眉眼在迷离的灯光下舒展开来,嘴角甚至扬起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明媚而带着一丝野性的弧度!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精密冰冷的调香师,而是一个被音乐和鼓点解放的灵魂,在柏林的夜色里,散发着惊人的、鲜活可爱的生命力!
“Bravo!(太棒了!)” 鼓手,一个扎着满头脏辫、笑容灿烂的黑人小伙,大声喝彩,即兴为她加了一段华丽的鼓点solo作为伴奏。
萨克斯手吹出悠扬的旋律应和。人群的欢呼声更大了。
苏蔓沉浸在这陌生的、失控却无比畅快的感官洪流中,拍打得更加投入。
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心跳与鼓点同频。她仰头,发出一声清亮的、毫无负担的笑声,像冰层碎裂后涌出的第一股清泉。
此刻,什么费利克斯的难题,什么松尾香铺的老顽固,什么运输途中的画作风险,都被这震耳欲聋的鼓点和身体的律动暂时驱逐出境。
狂欢总有尽头。
蜂蜜酒的后劲混合着激烈运动的疲惫袭来时,苏蔓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放下鼓,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明媚的笑容凝固,继而浮现出一丝熟悉的、近乎懊恼的疏离。
她匆匆向乐队和赫尔曼道谢,甚至有些狼狈地抓起风衣,几乎是逃离了那个喧嚣炽热的空间。
回到酒店房间,冰冷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寒颤。镜子里的人,发丝微乱,眼神还残留着些许迷离,唇色嫣红,与平时那个一丝不苟的形象判若两人。
一种强烈的失控感和羞赧涌上心头。她迅速冲了个冷水澡,试图洗掉皮肤上残留的烟味、酒气和那种陌生的躁动感。换上舒适的丝质睡衣,她习惯性地打开笔记本,开始为明天与费利克斯的会议整理思路,拿出她的Moleskine笔记本重新审视日本之行的详细行程和与松尾香铺谈判的预案包括——
对方可能的刁难、
原料品质的检测标准、
甚至航班延误的备用方案…
试图用熟悉的“逻辑铁网”重新编织被酒精和鼓点击碎的秩序。
然而,当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桌角那份拍下画作随赠的画作简介时,手指顿住了。简介册页里,夹着一张柏林艺术展的宣传折页,上面印着所有参展艺术家的简介。在那个名为G清晰地标注着他下一阶段的行程:
“受东京森美术馆邀请,参与‘东亚青年艺术视角’驻留项目,为期三个月。预计11月初抵日。”
东京。森美术馆。
一个地名,一个时间点,与她两周后的东京香料之行几乎重叠。
像一颗被无意间遗落的种子,落进了苏蔓此刻尚有些混乱的心绪土壤里。酒精带来的眩晕感尚未完全消散,非洲鼓的余韵还在耳膜深处隐隐震动。
她蹙了蹙眉,将这份折页连同顾屿的简介一起,塞进了随身文件夹的最底层,仿佛要埋葬这不合时宜的“巧合”信息。
她去东京是为了珍贵的苔藓和杉木精油,是为了她的香氛事业,与什么艺术驻留项目毫无关系。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键盘上敲下明天会议的第一个要点,也在行程备忘录里标注了抵达东京后第一时间联系松尾香铺确认会面的时间。
柏林清冷的秋夜,只有窗外偶尔驶过的电车声,碾过寂静的街道。然而,在苏蔓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意识深处,那颗名为“东京·森美术馆·十一月”的种子,已经在酒精的微醺、鼓点的震颤和一幅画的无声牵引下,悄然埋下。
命运的经纬度,在柏林的喧嚣与沉寂中,在香料与艺术的平行轨道上,再次被无声地校准。
下一次的“意外”碰撞,已在时空的坐标轴上,悄然点亮了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