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6月

    尤琪并不知道自己在山路上走了多久,一边走着,一边还要躲避德军的搜捕,她的双脚、腰背全都痛疼不堪,鞋子磨烂,但为了不耽误时间,不得不咬紧牙关,硬生生地忍着,走过七拐八绕的小径,自己的意识开始出现了混乱。

    她完全失去了时间感。

    直至森林里响起了枪声,惊得她、尤瑟夫和安妮打起了所有的精神。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超出了尤琪的想象。

    探照灯闪过了滔滔不绝的河水,从茂密的森林里照射进来,随即枪声响起,刺耳的枪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吓得尤琪尖叫出声,虽被安妮飞快地捂住了嘴巴,但仍引来德军的注意力,他们牵着的猎犬朝着尤琪这个方向不断地犬吠着。

    尤瑟夫迅速地拉着尤琪往前跑,却被冰冷的子弹打中了左腿,鲜血飞溅,落在了草丛里,尤琪瑟缩地颤抖着,踉踉跄跄地被安妮拖着往前走,她的目光落在被德军又打中了第二枪的尤瑟夫,眼泪无声地落下。

    尤琪以为自己能到达西班牙,她以为自己能到达。

    但,枪声划开了晨昏线。

    谢清嘉接到了来自柏林的电话,是赫尔曼,他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巴黎歌剧院的爆炸案中有中国人,打听到是她被送来陆军医院便打给了霍夫曼医生。

    此时,已是五月三十一日,英国皇家海军胡德号战列巡洋舰在北大西洋被俾斯麦号击沉的七天后,俾斯麦号被“乔治五世”号战列舰、“罗德尼”号战列舰、“皇家方舟”号航空母舰、“诺福克”号巡洋舰和“多特塞郡”号巡洋舰击沉的四天后。

    “莉莉。”赫尔曼的声音低沉而醇厚,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令她安心的力量,“你的伤严重吗?”

    谢清嘉握着话筒,轻轻地唤道:“赫尔曼。”昏迷后的走马灯花让她有些不安,曾经一直被压抑在心底里的恐惧与害怕再次浮上心头,她甚至还有点迷茫。

    她知道自己可以清醒地糊涂着,知道大家活得很艰难,在国内的家里人活在战区,大哥他们每日与日本人周旋,她知道父母一直挂念着在国内的家里人,挂念着在天上飞的谢清阳、小叔,挂念着在地上的谢清越,她知道父亲谢慷仁一直想回国,即使他不懂军事,好歹有一身医术能救人。

    但他又放心不下把妻子和女儿留在战区,又不敢把她们带回国内,他深知,国内的战场比欧洲这边更加残忍与血腥。

    她不敢表露太多的情绪,怕增加了父母的忧心;她知道自己怕死又胆小,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目睹着家人和好友相互走上战场,所以她在这个年代活得清醒,也活得痛苦。

    好像,此时赫尔曼竟成了最好的倾诉对象。

    “赫尔曼,我有点想哭。”谢清嘉哭过很多次。

    赫尔曼知道谢清嘉从小就情绪敏感,在谢清越要踏上回中国的轮船的时候,她泣不成声,哭着送走了一直在安慰着她的男人,“莉莉,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参加了红十字会的培训,你在知道他们培训你们是要去前线的情况下仍然参加,也参加了法国实业家协会,与我们这群德国人在周旋着。”

    “莉莉,你很勇敢,也很坚强。”

    “答应我,我们要活着在柏林见面,好吗?”

    谢清嘉不敢想未来自己是否还能和赫尔曼的见面,她都不敢想象,“.......嗯。”

    海因里希并不是有意偷听,只是刚好来找霍夫曼医生的时候便听见了谢清嘉的声音,带着哭腔,哭得啜泣,他才知道她十分不安,迷茫与害怕一直被她压抑在心中,身材高大的男人靠在墙上,神色不明地看着外面飞过的鸟儿沉默不语。

    医院里一片岁月静好,外面的巴黎已经彻彻底底被闹翻天了,弗里德里希昨晚抓了一连串的抵抗运动成员,搅得整个巴黎鸡飞狗跳的,人心惶惶的,纳粹宛如乌云般地压在巴黎上空,随时地便向他们伸出可怕的爪牙。

    正当抵抗运动成员的薇薇安觉得自己死路一条的时候,突然从暗处伸出的一双手把自己拉回了黑暗里,她闻到了这个人身上传来的柠檬的味道,这个人死死地捂住她的嘴巴,两人藏在地下室里,胆战心惊地听着上方传来德国人以及法国人的脚步声。

    薇薇安总觉得眼前的人很熟悉,明眸皓齿的,正是艾丽娅口中的芙蕾雅,芙蕾雅也是抵抗运动成员的之一,加入的时间更早,只是听说在护送落入巴黎的英国飞行员逃出巴黎前往西班牙的路上失踪了,后来还遭到了纳粹的追捕。

    上方终于不再传来脚步声,芙蕾雅等了快一个小时才敢出声,“好久不见,薇薇安,艾丽娅他们怎么样了?”

    提到了艾丽娅,薇薇安表情僵硬在脸上,想起了自己亲眼看到的那一幕,依然觉得后怕,“艾丽娅被纳粹抓住了,他们用艾丽娅的父母逼迫她就范。”

    弗里德里希让他的下属抬起了坐着轮椅的艾丽娅的父亲去了阳台,老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迷茫地看着拉着窗帘的对面的房子,他说,如果艾丽娅不出来就会把她亲爱的父亲扔下去,活生生地扔下去。

    艾丽娅的母亲哭着求着弗里德里希不要这么做,年幼的孩子被这个场面吓到完全不敢说话,艾丽娅的妹妹护着艾丽娅的孩子,他们不希望艾丽娅出来,不希望,但是不出来的话,艾丽娅的父亲就要被活生生地杀害。

    艾丽娅出来了,她出来的时候,让薇薇安快跑。

    “逃出去,薇薇安。”

    芙蕾雅一言不发地给了一个拥抱给薇薇安,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这个年轻的孩子,“不要怕了,我们过了这个风头就离开巴黎。”

    “芙蕾雅,我们要怎么离开?”薇薇安此前真的很迷茫,她要怎么才能离开巴黎,才能找到自己的战友。

    芙蕾雅轻柔地帮薇薇安擦去了眼泪,露出了势在必得笑容,“薇薇安,在巴黎的德国纳粹是很聪明,但是在别的地方可不是。”

    不知不觉,一九四一年的六月已经悄然而至。

    谢清嘉康复之后,见了弗里德里希一面,海因里希回了部队,这段时间都在训练。

    弗里德里希静静地坐在她的对面,目光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阳光,轻柔地洒在她身上,眉眼间满是温柔,“莉莉。”话到嘴边,他并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因为他所做的事情血腥、残忍,如何与她说这些事情了。

    这是他的信仰,他的工作,成为恶魔也没关系。

    他已经是了。

    “海因里希可能会被派往苏联。”弗里德里希说道,他们知道与英国的空战败了后,上面肯定会派海因里希再去别的地方,而如今很大可能剑指苏联。

    闻言,谢清嘉的脸色有些苍白,她沉默地握紧了茶杯,“苏联吗?”终究,还是来到了这么一天,她的好友要被派去东线,踏上了既定的命运。

    她记得六月二十二日这天,是星期天,德军分成三道,在波罗的海与喀尔巴阡山脉之间,涌入苏联的国境内。

    “海因里希想他出发那天你去送他。”弗里德里希说道,他们不敢往前一步的原因很简单,不确定是否可以活着回来,他们很珍视谢清嘉,所以并不想给一个不确定的未来给她,但是当下,所有人的未来都是不确定的。

    他知道谢清嘉已经为谢清阳哭过很多次了,那是摔得粉身碎骨的中国飞行员,只留下了铭牌,留下了照片,其他什么都没有留下。

    谢清嘉僵硬地点了点头,她想过海因里希能不能不去,能不能不去东线,但她知道自己的这样的想法实在荒谬,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也不说自己是否能说服他,“好,弗里德,你呢?你还会在巴黎吗?”

    “我可能会调去布拉格。”弗里德里希对于自己的调动没有什么异议,作为军人,服从命令是他的职责,在调去布拉格之前,他需要回去柏林一趟接受授勋,“莉莉,你要和我一起回一趟慕尼黑吗?”

    弗里德里希想,如果她能见到赫尔嘉或许心情会变好一点。

    听着他这话,谢清嘉愣了片刻,想到了赫尔嘉,那个学习航空工程的女孩,留下当下流行的鲍勃式短发的女孩,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想到了她曾经在柏林、慕尼黑生活过的日子,那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不用了,未来我会回去的。”谢清嘉说道,未来她会回去的。

    未来她也会回到中国的。

    只是,谢清嘉没有想到自己会那么快再次回到柏林。

    很快便到了海因里希离开的日子,谢清嘉赶了过去送他离开,看着身姿挺拔的男人,他带着温和的笑容与她对视着,注意到她一直蹙着眉,神色担忧,抬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不要担心,莉莉,你给我准备的,我都要带好。”

    “莉莉,给我一个吻,可以吗?”海因里希俯身弯腰看着谢清嘉,眼眸里仿佛藏着一片汪洋大海,期待地凝视着她,目光如同春风拂过花苞的微风般。

    说实话,他对于剑指苏联并不看好。

    甚至,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种预感,剑指苏联,这个广阔的国土会成为他们走向失败的重要因素。

    他质疑过这样的决策,怀疑过这样的决策是否会把他们彻彻底底拖入泥潭,当然他这样的顾虑自然不是他一个人有,部分将领对于征苏的危险感到恐惧,而他听他的上司所言,元首对于他们的怀疑态度感到焦虑,所以不得不说服他们,使将领们心悦服诚。

    将领们怀疑,却根据效忠的宣示,不能不服从元首。

    谢清嘉一想到海因里希即将要奔赴东线,去打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被拖入战争的泥潭,被冠以侵略者的称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与他对视着,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晃转着,“海因里希......”她想说能不能不去,能不能不要去。

    她的反应落在海因里希和弗里德里希的眼里,海因里希知道她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什么,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德国养育了他,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即使这是一个在他眼里持有怀疑、不确定的命令。

    海因里希的双手轻轻地捧起谢清嘉的脸庞,轻柔地抹去她的泪水,指尖带着无尽的温柔,唇瓣轻轻地落在她的额头上,细腻而又深情,仿佛在诉说着他们曾经的一切,他不想说自己一定会回来的,自己一定会再和她见面。

    他不想说,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回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爱谢清嘉,只要知道她好好地活着,成为他要活着回来的念想就好了。

    “莉莉,你很坚强,也很勇敢。”海因里希用力地抱紧了谢清嘉,鼻尖落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身上的香味,对于出发去苏联的不安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很多。

    弗里德里希站在门口处,他看着向自己走来的海因里希,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度过了那段年少的岁月,如今他的好友要奔赴那片广阔的国土.......不知道为什么感到有些担忧,不知道为什么,难道自己真的被海因里希的说法说服了吗?

    认为剑指苏联会使德国陷入战争的泥潭吗?

    难道他真的被说服了吗?

    “弗里德,照顾好我的妈妈、莉莉,也照顾好自己。”海因里希轻轻地拍了拍弗里德里希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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