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城,九月。
骤降的暴雨说来就来,轰隆隆的雷声响透整个世界。
姜沐耷拉着身子半死不活地坐在办公室椅子上,同事们都走了,只留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与暴雨为伴。
深红色的木质台面上,一封还未写完的辞职报告摆在上面。
“尊敬的领导,由于个人职业规划和一些现实因素,特向医院提交辞职报告,由此给医院造成的不便,我深感抱歉……”
姜沐将未打开笔盖的签字笔戳在“抱歉”两个字上面。
似乎要将纸戳出一个洞。
她一点也不觉得抱歉。
因为善良遭人威胁,还得主动辞职,她是第一个吗?
大雨落在窗前,行走的水迹模糊了外面的风景,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天,她被人发现了从未说出口的秘密。
“姜沐,你能在别人的脑海里造梦是吗?要是我告诉其他人,你觉得你会不会被当成怪物呢?”男人擎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完全没有对于面前的人治好他的感激,只有发现她秘密的得意。
“要不辞职跟我干吧,给那些有钱人服务,吃香的喝辣的不好吗?”男人狭小的眸子眯成一条缝,单薄的嘴唇向一边倾斜,满满的自得。
姜沐看着面前经她得以治愈的病人,面无表情的脸上缓缓出现一个讽刺笑容:“好啊,要给我什么好处?说来听听。”
“钱,房子,时间,你知道的吧,当医生成为不了有钱人。”
“利用我的能力,把我当成工具。”姜沐缓缓走进躺在病床上,半条腿还打着石膏的男人,不大不小的房间只有两个人,电视机在一旁发出嬉闹的声响,她掏出放在口袋里的右手。
“你觉得我会信你的鬼话吗?李荣。”姜沐靠近他,两双眼对视的瞬间她只在里面看见玩笑和愚弄。
人呐,终是不能心软。
想起她因为心软使用自己的能力,不断改造他的梦境带他脱离痛苦的回忆。
他的病好了,而她,被当成工具对待。
想到这,她的手狠狠地朝李荣脸上扇去,用尽全身力气,清脆的巴掌声响彻整个房间。
姜沐庆幸李荣支走了所有人,她开心地笑了,一边笑一边说:“好歹,我也救了你,对你有恩的人,你就这样对待吗?”
姜沐看着李荣一脸不可置信,似乎又要发出威胁的话语,赶在他之前,她先开口:“不要说你是院长的儿子,我知道,那又如何,大不了你把我的秘密说出去,我还得感谢你帮我宣传。”
巴掌扇完话说完,姜沐心里的气也消了。
她转过身,一双桃花眼因为开心,露出来旁边细微的笑纹,嘴边的两个酒窝若隐若现。
老虎不发威,你把我当病猫呢!
真理诚不骗人,姜沐从来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面对病人时,她一向专业温柔,但面对禽兽时,也没必要隐藏。
她走到门口,将手搭在门把手上,身后男人骂街的声音无比烦躁,她转过头,朝男人轻蔑地笑笑:“李大少爷,你的脸怎么变红了?谁弄的?”
看到男人眼里的怒火似乎要将她燃烧,笑意更加浓厚:“大男人被女人扇巴掌,说出去可不光彩对吧?”
说完,便不再看男人的反应,踩着轻飘飘的步伐走出了病房。
砰。
一声雷的轰鸣将姜沐的思绪拉回,那天之后,她再没有去见过李荣,只是听说男人躺在床上每天都在发脾气。
给他换药的护士每次回来都在埋怨。
姜沐从不后悔那天扇的那个巴掌,而巴掌的代价,就是这封辞职信。
她揭开笔盖,一笔一画地认真书写。
“再次感谢医院的知遇之恩,栽培之情,铭记于心。”
将最后一笔落完,姜沐放下手中的笔,仰头靠着并不算舒服的椅子上。
从实习到毕业后来到医院工作,她已经在这里呆了七年时间,当了三年心理医生。
如今,也是时候离开了。
滂沱大雨刷清窗户上灰尘的痕迹,这场大雨,似乎在为她洗尘,替她接风。
一个月后,申城,姜沐的家乡。
正午的太阳使本就冷清的街道更加人迹罕见,街边的一栋两层小楼,沐安心理工作室的招牌悬挂在温暖却嘈杂的小楼。
姜沐穿着一身占满了灰尘的衣服,正在费力地做着清洁工作,为了省点钱,她决定自己打扫工人们刚刚装修完的工作室,今天打扫一点,明天打扫一点,很坏就能完成。
就在费力的铲除地上多余油漆的时候,电话声响起,姜沐看了眼名字,点开接听。
“喂,有事说事,无事退朝,我正干活呢,很忙。”
那边急忙阻止,请求的声音从手机传来:“你开业了有空帮我的好兄弟看看吗?他很有钱,随便你怎么开价。”
“什么症状?”姜沐好不容易除去那坨油漆,喘了口粗气说。
“天天做噩梦,睡也睡不好。”
姜沐静止了一瞬,随即继续与油漆奋战,她真的不想与梦打交道,上次的事情仍历历在目,刚打算拒绝。
对面似乎察觉到她的不愿,连忙说:“我送你一件家具,你要什么随便挑。”
“好!”姜沐立马答应。
薅有钱人的钱,那不叫占便宜,那叫替天行道。
对面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约定了时间就快速挂断。
很快,沐安工作室终于撤下那正在装修的牌子,挂上开业的招牌。
开业前一天,姜沐无疑是忐忑的,由于心情紧张,她一整晚都在进入别人的梦镜。
有时是两女一男愤怒对峙,两个愤怒的女人质问神色慌张的男人;有时是怪物大战人类,手无寸铁的人类孤零零的打败不知道是什么的怪物;有时又是动物世界,什么蝎子蛇毒虫统统朝她奔来。
姜沐还梦到了李荣,他依旧在梦里威胁她,让她屈服。
不过梦里的她赏了他不止一个巴掌,弥补了那天的遗憾。
经过一夜奇幻的梦镜,姜沐的黑眼圈逐渐朝熊猫靠近。
她快速化了个妆,打算以最好的面貌奔向新生活,沐安心理工作室,就是她的第一步。
几分钟后,沐安心理工作室的大门被打开,姜沐站在开关处啪的一声将整栋房子灯的开关打开,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不愧是她从毛坯就跟设计师和工人吵架吵出来的成品。奶油黄的大面积墙壁上点缀着碧绿的植物画,木质的桌椅板凳给空间增添了一丝沉香,摇曳的绿植叶子在太阳的照射下洒出光斑。
姜沐走到她的心理咨询室。
将粉色西装整齐归置在身上,扶去多余的褶皱,又将低垂的马尾重新扎了一遍。
她对着手机屏幕照了照容光焕发的脸。
嗯,很美丽!
希望接下来的咨询也很顺利!
没一会儿,姜沐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听声音,好像有很多人。
她疑惑的望着门口,看见她招的前台带着两个男人走进来。
姜沐换上一贯对待陌生人的礼貌性微笑站起来。
面容,神情无不完美而礼貌。
前台走后,两个高大的身影占据了并不大的咨询室。
姜沐看着面前严阵以待,穿着齐套西装的两个男人。
不知道谁才是她今天服务的对象。
疑惑的眼睛左看看,右瞧瞧。
“请问祁光先生是哪位?”
惯常的微笑快要维持不住,姜沐打破沉默。
站位略微朝后的男人走向前来,一身妥帖的黑色西装,勾勒出男人清瘦匀称的身材。
姜沐这才注意到,男人手中还拿着手机正在打电话的样子。
她就说嘛,哪有总裁站在助理后面的。
见状,她不再说话,只打量着面前的身影。
很高,很瘦,姜沐从脚底看到脸上,男人认真的接听着电话,没有注意到她的打量,隔着不远的距离,她看见男人正正好的单眼皮中凌厉的眸光,薄厚均匀的嘴唇紧紧闭着,喉咙里时不时发出低沉的应答声,整张脸都很好看,只是那白皙皮肤下的黑眼圈破坏掉了整体美感。
倒是符合她知道的,爱做噩梦和睡不好。
正思量着,男人已经放下手机。
姜沐笑着邀请他坐下:“祁先生是吧,请坐。”
男人听到她的话,喉咙嗯了一声,淡淡地扫她一眼就坐在沙发上。
另一个恍若陪衬的人站在他身后。
姜沐感觉室内气压变得极低,为了逃脱郁闷的氛围,她对两人说:“我去给你们倒水,稍等。”
依旧沉默。
姜沐尽量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走出咨询室门口狠狠地深呼吸一口气。
有钱人,气场都这么强?
她深深陷入怀疑和不解,要知道这么难打交道,她就不做这单生意了。
怀着来都来了也不能赶走的想法,她重新踏入那间似乎被占领的屋子,将水分别递给两个人。
这次得到了身后人的回复和微笑:“我叫付强,是祁总的助理。”
姜沐点头应答,随即坐在祁光对面的沙发。
“祁先生,那我们就开始心理咨询。”
姜沐重新披上笑容,听见祁光依旧用喉咙发出一个嗯字。
真是,一字千金呢。姜沐在心中默默吐槽。
嘴却熟练地开始问问题:“祁先生,您的症状是什么呢?”
“睡眠障碍,经常做噩梦。”言简意赅又冷漠至极的话语从祁光嘴里说出。
姜沐尽量忽略心里的那一点不爽,顾客就是上帝,她劝慰自己,随即又问道:“频率呢?天天如此还是?”
“几乎每天,能睡着的时间只有一两个小时。”
姜沐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从靠近的柜子里拿出一张表,放到祁光面前。
“填一下这个表吧,我需要评估一下。”
男人拿起笔,熟练的在手里转一圈,开始扫视上面的问题。
还没等填上一道题,姜沐听见祁光手机铃声响起。
她对祁光做出一个您请便的手势,对此表示理解。
然后,姜沐看见祁光在她面前接听了电话。
诊室十分安静,除了三个人杂错的呼吸声,便是窗外悠悠的蝉鸣。
姜沐本无意听电话内容,可对面声音实在太大,传到了她耳边。
“祁总,董事会决定不再生产便宜版甘蒙草片,以后只生产贵价版本,您看可以吗?”
“随便,就依他们吧。”
姜沐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祁光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想到电话里的问题,她挣扎后又开口,即使这并不礼貌甚至有些多余:“为什么不生产便宜的药品啊,不是会有更多人买吗?”
姜沐没打算得到答案,但是她对那句话极其在意,当了几年的医生,她看见不知道多少人在买药上都尽量节省,让她开便宜一点的药。
如果不生产便宜的药,那么那些没有钱的人怎么治病?
祁光听到她的问题,眼神从纸转移到姜沐的身上,淡淡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感:“没有盈利,也就没有必要不是吗?”
话语的质问重重锤击姜沐怒气冲冲的心灵。
“如果所有制造商都不生产便宜的药品,那么这个世界穷人还有的活吗?”姜沐讽刺地看着面前冠冕堂皇的人,勾起一边嘴角。
所以,她最讨厌的,就是有钱人,李荣是,对面的男人也是。
“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