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蚁

    “小的时候,父亲曾给我做过一个弹弓,那是我幼时最爱的物件,我趁殿下不防,用它打中了朱锦小腿,令她栽入井中,这本是大快人心的一幕,我甚至从未想过在此之后能活着还是会死去,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殿下竟毫不犹豫地跳入井中去救朱锦。

    那井很小,水又很深,根本容不得两个人并排站在其中,我不知他们在井下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最后是朱锦踩着殿下从井中爬了出来,我本以为殿下很快也会出来的,可当我感到害怕,扑到井边叫喊的时候,殿下已没了声息。

    朱锦惊魂未定地望着我,连连摆手说,‘不是我,是殿下要托着我的,我怎知他会憋死在井中。’”荼白大瞪着眼睛,绘声绘色地模仿着朱锦那时的样子,好似连神魂都回到了那一夜。

    说完,她有些哽咽,许久没能再发出任何声音。

    荼白抬眸望向曲意,神色坚定,气势却弱弱的,“可我不信她的话,殿下身负国家大任,怎会为了一个女人将自己的性命抛之不顾?然事实如何,恐怕唯有去问井底青苔了。朱锦见势不好,转身就要逃跑,生怕与太子之死扯上关系,可我怎能让她就这样逃走?我又一次拉满弹弓,此番瞄准的,是她脆弱的后脑。”

    她边说边虚捏空弦,神色染上几许疯狂,目光凌厉,猛地松指,佯作弹丸破空而出,“‘咻——’的一声,我用了十足的力气,较之殿下打我那一下还要用力,她的头颅顿时鲜血喷涌。我从未杀过人,可不知怎地,看到这一幕我竟觉十分畅快,在她跌倒后,我从地上拾了块锋利的烂石,在她身上划开了数道口子,从她胸口掉出一枚铜镜,镜子背面刻有凤舞九霄之态,我认得这面铜镜,那是贵妃娘娘不稀罕,陛下才转赠昭和皇后的。我收起了铜镜,复又剜下了她的眼睛,将眼睛丢到了井中,因为我听到殿下说,他最喜欢朱锦的眼睛,那我便送这双眼睛去陪他。”

    荼白神色愈发癫狂,一对眼珠几乎要瞪出来,配上她那丑陋的形容,是极度令人恐惧不适的,可莫名地,曲意竟瞧出几分哀郁可怜来。

    “事后,我才开始隐隐后怕,我浑身溅满了她腥臭的血,更奇怪的是,都道人血是热的,可她黏在我身上的血,却是凉飕飕的,冒着寒气。我跟了贵妃娘娘这么久,深知杀人是要毁尸灭迹的,于是我拖着朱锦的尸体走了一条没有侍卫经过的小路。

    那是殿下为了与我相见,特意清出的通路,也正因他屏退了所有人,井边发生的一切才无人知晓。小路途径冷宫,我将朱锦抛进了冷宫那无数废井的其中之一,我想大概很多很多年都不会有人发现她的尸体,何况她伤痕累累又已没了眼睛,谁能够认得出她是谁呢?

    我就着井水清理了身上的污秽,接着便盘算该如何脱身,我原打算在次日宫门开启时,用沁兰宫的腰牌走出皇宫。可老天不愿意放过我,偏叫我撞上了鬼打墙,我整整走了一夜,眼见着天色愈来愈亮,竟都没能离开冷宫那片苦处,而当天光大亮鬼打墙消失之时,我已没了走出去的机会。”

    荼白惨然一笑,“左右已跑不掉了,我径直去了御花园初见殿下的水池边,那池子里有六十六条红鲤,大都被喂得胖胖的,却也有一只瘦弱不堪。它好似是耳朵不好,每次抛食无论如何发出声响,它都不会主动游过来,那天它病怏怏的,好像更消瘦了些,正当我想觅些鱼食来喂它,殿下那一母同胞的弟弟,已亲自带着侍卫前来指认我。”

    他说他曾见到我与他的皇兄交往频繁,我心中不禁苦笑,可不是么?宫中所有人都只见到太子殿下与我亲近,却不知殿下是何时与朱锦定情,果真是喜欢的才要藏在人后,捂住了不被人发现,不喜欢的才会露在人前做个幌子!”

    莫名地,这话被曲意重重听进耳中。

    昔年,太子的胞弟怨恨荼白,如今太子的胞弟亦是一样厌恶她。

    露在人前,而又德不配位,最后成为众矢之的,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

    “我被抓了回去,没有反抗、亦不辩解。皇后执着地想让我指认是贵妃娘娘所为,可我在沁兰宫多年,贵妃娘娘从未苛待过我,她只为我助余巧,而唯一一次重骂了我,而这事我着实是有错的。我心里明白,在我这卑微的人生中,贵妃娘娘虽利用我,却不曾真的为难过我。所以,无论后果如何,我都不能拖累她。

    牢中暗无天日,我根本分不清在里面呆了多久,我只知道无论多少酷刑加身,我都不能认罪。哪怕是我杀朱锦一事,都不能说。因为认了一个,旁人就会怀疑你杀了另一个,人心就是这样,相信的,哪怕明知是自欺欺人都要信。不信的,则用尽一切佐证去质疑。当时我虽心死,却还不愿身死,故而从始至终,我只是说与太子相聚又分开,我并不知晓他是何时落水,自然也并非贵妃娘娘指示。

    不知是我的死不承认感动了贵妃娘娘,抑或是其他如何,我竟没有死,受了无数酷刑后,未经验尸便被丢到了乱葬岗。正当我以为要自生自灭时,我怎么也想不到,当年曾帮过的那个小姑娘会去将我捡回来,甚至带到了太子府精心照料。”

    “随后的事,你都知道了。”荼白蓦地抬起头,目光直勾勾凝在曲意的身上,“曲姑娘,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也是余巧那丫头一直想探听的,我的秘密。”

    这一声“曲姑娘”,惹得曲意浑身一震。

    荼白是何时清醒过来的?难道说,摄魂失败了么?

    曲意强自镇定,轻声问,“你既没中我的摄魂,怎地还将秘密全都说了?”

    难得地,曲意面对荼白不再是满脸厌恶,言语间多了些柔和尊重。

    “你是来杀我的罢,在你眼中,我是一个知晓了太多不该知晓之事的恶人。”荼白扯嘴笑道,“我若再不说,怕是要带进棺材里了。”

    “就这样?”曲意满脸不信,“你装疯卖傻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只是怕死便不敢瞒了,那若是早点有人将刀架在你脖子上,你岂非早就说了?”

    荼白伸手拂去眼角泪光,“曲姑娘,这话我只有说给你听,才是保命符而非催命符。若是说给余巧听,凭她对那小太子的忠心,下一瞬我就会作为人证被带到圣上面前,而无论圣上如何裁决,只隐瞒不报一条罪名,我都必死。”

    曲意有些轻蔑道,“你就这么怕死?”

    “怕死,我确实太怕死了。姑娘,你不曾为了一顿饱饭而出卖自己的良心,你更不曾为了一顿饱饭,而错付多年的情谊。”荼白视线又有些模糊起来,“父亲死后,我同哥哥祈求的,不过是吃饱穿暖,见得着来日的太阳,入宫之后,我奢求的更不过是一顿热乎的饭食。我想活着,所以我放任兰贵妃作恶,又因我隐瞒不报,只得被要挟着去做更多恶事。直至最后,当我见着光亮升起,欲追光而行时,才发觉我早已被罪孽拖入深渊,再触不到彼岸。”

    曲意视线扫向荼白那圆滚滚的大肚子,只是为了吃饱么?

    荼白觉察到曲意的目光,配合地揉了揉肚子,“人之视蚁,细碎营营,去不知所为,行不知所往。你视我相较蝼蚁犹不如,若不多吃些,我岂不是太亏了,若非为这蝼蚁之志,我何至于变得不人不鬼呢?”

    意识到失态,曲意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低声问,“你为何不带着那小白猫呢?猫与人不同,它自有它的认路之法,你若带着它,便可直接走出阵法了。”

    荼白莞尔一笑,“我带着它做什么?它在这里吃得饱、睡得香,若跟着我,我活着一天,自然不会饿着它,可我活不久的,待我死后谁还会管它?”

    曲意是半分气势都没了,垂眸糥糯说,“我倒没想过这个。”

    东风夹着雪花斜斜吹着,地面积起了薄薄一层小雪。

    曲意又问,“你怎么没中摄魂?”

    “中了的,起码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见着了殿下,可是那夜他跳得义无反顾,我甚至未看清他最后的神情,怎又会悬在井边呢?”

    荼白说着轻声笑了起来,曲意则喃喃道,“这样说,倒怨不得这雪来得不是时候。”

    荼白说,“更重要的是,这并非我初次撞见鬼打墙,此番再慌张还能慌得过上次我刚杀完人么?”

    曲意勉强扬唇一笑,并未去深究荼白先前那次鬼打墙出自何人手笔,而是问起了另一件要事,“我还有一问,既然荼姐姐今日这般坦诚,想来定能为我解惑的...”

    未待曲意说完,荼白抢先道,“我知晓你要问什么,无非是你中的‘落霞火’之毒,可只有这个,恕难相告。”

    “为什么?你不是怕死么?”

    “姑娘,活着便有活着的立场,我即便再怕死,也不能舍弃它。只有此事,我绝不会搀和其中,姑娘亦不要再问。”

    曲意十分不解,乃至染上几分愠色,“此时又同我讲什么立场,你怎地说话反反复复,不是才说了,有今日的饱饭来之不易,怎又不要了呢?”

    “无论姑娘说什么,今日荼白都不会...”

    荼白沙哑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眼眸还坚定地望向曲意,想要继续她的表态,可破空一枚暗针,直直穿透了荼白头颅,将她余下的话封在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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