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瑾躺在他膝上,像是生魂离窍一般。
李令希透过令狐瑾的肉身,不知道在看谁,祭灵澈觉得那眼神疯魔却又分外熟悉……
好疯。
李令希显然不把几人放在眼里。
他等这一天实在是太久了。
他从袖中摸出了一节白色的骨骼,好像是谁的指骨。
他轻柔地拿着,不舍得用力,可那指骨已经被摩挲过太多次,已被摩去棱角,光滑圆润。
李令希手中不知道何时多了柄匕首,他割破手掌,将那节指骨紧紧攥住,让鲜血浸透——
“我以我血,祭故人。”
殿内那燃着红光的血灯一齐颤动起来,只见光影流离,明明灭灭,不由得让人头晕目眩。
隐约中,只见一抹白色的残灵从那指骨中飘出,正要慢慢地化作人形。
祭灵澈勾了勾手指,一只银蝶刷地从她指尖飞出,奔着那残灵飞去!
可还未至,那蝶靠近幻影的瞬间便化作晶蓝粉末,随风飘散。
祭灵澈一惊,心道不好,再看曲无霁手中已然握着一柄光剑。
只听一声轻笑,李令希半点眼光都没分给他们,只是幽幽盯着手中那节指骨:“你们是真的不乖。”
他话音未落,曲无霁剑已劈出,可只听“铮”一声,好似劈到了结界上,剑风一顿,悉数折回!
那李令希动也没动,身前好像展开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视二人若无物。
祭灵澈低声道:“完了,这人真的是地仙境了。”
修士境界与境界之间,不啻天堑,任你怎样的勇毅,越级对打就是毫无胜算,只有死路一条。
这人现在被锁在这里,功力已经被削弱大半,可二人合力依旧不敌。
祭灵澈站在屏障外,看着那抹残灵,已然化出原本模样,不由得愣了一下。
可与她想象中那妖妖娆娆的祸国妖姬半点不搭边。
她甚至可以说是瘦小,有些伶仃的苦意。
李令希抬手,覆在令狐瑾的额头,正要把她原有的灵掐碎,腾出地方。
忽然间,他不由得一顿,只感觉手心一凉——
一抹白色残灵从令狐瑾额头忽地飘出,瞬间荡到那公主还未完全幻化成形的灵前,死死扼住了她的脖子!
那公主明显就不是那残灵的对手,眼看着就要被掐得彻底消弭,李令希眼睛赤红,却不敢轻举妄动,大吼道:“你敢!”
那残灵什么也没说,只死死地掐住那帝姬的脖子,满是威胁意味。
李令希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亦是掐住令狐瑾的脖子,冷笑道:“你若伤了殿下,我让你们都来殉她。”
祭灵澈不由得眯起眼睛,待看清那残灵是谁,惊疑道:“柳……柳叶月?”
世家的人,祭灵澈认识的不多,但这位月少主,她可是印象深刻。
这人因为弑父的罪名被押上黄金台处刑的时候,她正混在人群中遥遥看着。
原因无两,她只是觉得柳叶月很可惜。
世家守旧,女家主少之又少。
柳氏的老家主更是极品,他虽只有月一个亲女,却每每感叹柳家后继无人,家道中落。
他把旁支的但凡姓柳的阿猫阿狗都收为义子,连柳叶桃这种来路不明的人都能登堂入室,大摇大摆地当起继承人预备役来。
柳叶青也是如此,他并不是柳家主的亲生儿子,只是沾亲带故罢了,却能叫柳叶月“姐姐”……
可这些他收来的义子也不过一群貌合神离、只会掐尖吃醋的废物,与那霁月风清的柳叶月云泥之别。
柳叶月样样优秀,远超同侪,才堪堪当起少主来,可老家主仍旧处处挑剔刁难她,那些义子们仗着家主的偏袒,又岂能服她,每每阴阳怪气地喊她“姐姐”,拿腔拿调地叫着“月少主”……
这般情景,柳叶月夹在其中,是何心情可想而知。
祭灵澈初听闻柳叶月把那偏心眼的老东西宰了,抚掌而叹:好!早该如此!
权势地位这种东西,还要等着他人来赏赐施舍吗?
什么狗屁名正言顺,明明是各凭本事。
杀得好,杀得漂亮!
可再听到柳叶月的消息,则是她上了诛仙台。
祭灵澈不免有些失望,想这柳叶月动手也忒不利落。
她心中道,管他仙道还是红尘,男人们弑父弑兄夺权的多了去了,大多都平步青云,她怎么落得这般田地?
既动了手,就该干净一些,该早早编排一套说辞,找个替罪羊,让自己名正言顺才好。
她这般优柔寡断,功亏一篑,倒也怨不得别人。
祭灵澈雷霆手段,以己度人,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月是良善的人。
弑父这种事,她做不来。
当日在黄金台上,柳叶月被压着,眼看就要被处以雷刑,却忽然挣脱桎梏,飞身而起。
祭灵澈眼前一亮,心道,不引颈受戮乃是枭雄本色,有如此血气,败又何妨?
快杀出一条血路去,让那些瞧不起你的老东西都开开眼!
柳叶月出手如电,连伤数人,刷地抽出刑官腰间的长剑,霍然前指,震得周围的人不敢上前。
可她却将剑慢慢地横到颈前,一字一句道:“女不知父,父不知女,罢了。”
罢了?
祭灵澈一愣,风吹起柳叶月脸上的乱发,她神色平静,并无狂躁愤怒之色,指带着一丝惨淡的笑意。
她淡淡道:“我柳叶月做事桩桩件件都是问心无愧,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我亦无需辩白。”
“月既无罪,清白一身,缘何要上诛仙台?”
“而今走投无路,以死明志。”
她凄凄勾起嘴角:“岭南柳氏少主柳叶月,死于世家倾轧,而非弑父。尔等记着。”
刷地一道鲜血飞潵,柳叶月横剑自刎。
那道鲜红映在祭灵澈的瞳孔里,映在真凶的瞳孔里,映在所有人的瞳孔里。
风声烈烈,寂静无声。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可惜了。
“可惜了。”李令希冷笑。
他手覆在令狐瑾额头上,微一用力,令狐瑾痛苦地闷哼一声,皱起眉来,额上冒出冷汗,魂灵颤动,几乎要立时魂飞魄散。
他们四个似乎成了个死局,互相挟制,谁也不肯撒手。
祭灵澈与曲无霁在不远处站着,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办。
祭灵澈忽然道:“李前辈,不如这样。”
“这人对仙盟至关重要,你放了令狐瑾,我再给你找一个更好的容器来?”
李令希冷笑:“你骗鬼呢?我是不是太给你们脸了——”
“诓义,放了她吧。”
一道细细的声音传来,虽细如蚊蚋,怯生生的,却吐字清晰。
只见那帝姬已经完全显露出真身,虽然飘渺只一道白光,但也隐约可以看得出来形貌。
她竟全无养尊处优的公主做派,细脚伶仃,枯枯瘦瘦,好似小时候营养不良,以至于没长起来,就算不以修士的眼光去看,就是是以普通民女的标准来看,她也过于瘦小了。
姬苔儿,祭灵澈心中道,她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命如春苔,无根而生,无果而去,这个名字对于一个公主来说,未免太轻贱了。
“公主……”李令希一时愣住,仰头看着她,不由得有些痴了,疯魔神色渐渐消融于眼中,染上凄楚之意。
“放开她吧。”她又说道。
李令希:“不行!”
“你这是最后一抹灵了,要不了多久就散了,你……”
姬苔儿偏了偏头:“你哭什么,没什么好可惜的呀。”
李令希眼光一瞬不瞬盯着她,姬苔儿衣袖拂过他的脸颊,可并碰不到他,只一阵凉风吹得她若隐若现。
斯人已逝,生离死别,五百年再见,却已是草木成灰,阴阳两隔。
姬苔儿:“令希,放手吧……”
良久,李令希才慢慢抬手,手从令狐瑾额头上离开,他想抓住姬苔儿的衣袖,可手穿透那抹残灵,只一丝凉意残留在手上……
姬苔儿慢慢得俯下身,含笑与他对视,正要对他说什么。
趁着这空当,曲无霁拖着令狐瑾跃了出来,她命悬一线,曲无霁手掌覆在她头上,一缕一缕收回她溃散的魂魄——
柳叶月荡到令狐瑾身边,却已然是强弩之末,她这抹残灵马上就要散了。
祭灵澈目不转睛地看着柳叶月,并指一点,止住她的涣散:“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
柳叶月不由得愣住,她隐约觉得这人术法似曾相识,有些不可置信,慢慢地吐出:“……观澜神君?”
祭灵澈见她能认出自己,不由一惊,灵力依旧源源不断灌给她,笑了笑:“好久不见啊,月少主。”
残灵的消散无法挽回,就算是金仙来了也是回天乏术,柳叶月淡淡一笑:“神君不必再为我浪费气力了。”
“您……有什么话要问呢?”
祭灵澈慢慢收起灵力,霎时间柳叶月的身形就开始飞速消散。
她看着她,沉默一刻道:“诛仙台上,刑官故意把剑给你,你明明可以走掉,为什么要自刎呢?”
柳叶月并没有答。
她只柔柔一笑:“原来神君那时在看着我啊,让您见笑了。”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目光投向令狐瑾,垂下眼睛,目光沉沉地笼着她,落寞又哀婉,好似在跟故友做最后的道别。
“还望神君替我转告阿瑾,说月谢她自毁其灵,把我的残灵带着身上……可怜她孑然一身,走了这么远的路。”
她垂眸道:“可恨,今生缘浅,来世定然不负。”
她这话出口,祭灵澈一惊,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再抬头,只见柳叶月如烟袅袅而散,向上飘去,迷蒙一片白雾中,须臾散为无物……
柳叶青跪在不远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额间鲜血直流。
祭灵澈心中震撼地说不出话来——
今生缘浅,来世不负……
怪不得。
怪不得令狐瑾会失忆。
她为了能给柳叶月留一线生机,竟不惜生生剜去自己魂灵的一部分,把柳叶月的残灵融进自己的身体。
可她因此损了识海,忘了柳叶月,更忘了自己为什么疯魔一般想要当家主。
但冥冥中有个念头一直萦绕,让她心如火煎昼夜不安。
她身上带着故友的亡灵,弑兄弑叔,不择手段,一步一步地坐上家主之位。
哪怕她自己都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这样孑然一身,一腔孤勇,带着故人的残灵,走了很远很远。
你死了,我来替你活。
却可恨,水冷风寒,满座衣冠皆如雪。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祭灵澈闭上眼睛,头又疼了起来,只感到世事如潮人如水,自己越来越想不明白一些事情。
忽然,她只感到呼吸一滞,脖颈上一紧,不知怎的就跪到了李令希身前,正被他扼住脖子!
再看曲无霁单膝跪倒,手捂着胸口,一口血吐在地上。
变故发生的太突然,祭灵澈瞳孔骤缩,掰着李令希掐着自己的手,冷笑道:“这是做甚?”
她随即反应过来,眯起眼睛:“啊……怪不得把令狐瑾放了,原来是你的帝姬没看上那具身体,看上我的了?”
李令希笑得疯魔:“不是你刚说的,把那个放了,再给我找个更好的,怎么这就说话不算话了?”
祭灵澈:……?
姬苔儿微微一勾唇角,垂头弱弱道:“对不住了,小妹妹。”
“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祭灵澈抬起头,正与她对视,却发现她眼中噙着盈盈笑意,透着窒息般的恶意,与她那怯懦语调半点不搭!
祭灵澈嗤笑一声:“可这身体我也很喜欢啊,不愿意让给你,你说怎么办?”
姬苔儿直视她的眼睛,慢悠悠地道:“那我就来抢啊。”
李令希扼在她脖颈上的手骤然收紧,祭灵澈只感到喉咙腥甜,好似立时要被掐碎!
祭灵澈勾起嘴角,艰难冷笑道:“果真够坏,我还蛮欣赏你的。”
姬苔儿不说话,含笑看着她。
可下一刻,笑容就僵在脸上——
她垂下头,只见自己残灵的胸口被开了个洞。
祭灵澈的手给她捅了个透心凉。
怎么可能……
姬苔儿喃喃道。
祭灵澈活人之躯,竟然能触摸的到残灵?!
她冷笑慢慢地握拳,攥住了姬苔儿的心脏,一点一点绞紧:“永别了,公主。”
这变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怔愣间,只见一道白光闪过,祭灵澈已经把姬苔儿的灵给捏碎了。
缕缕白烟绕着祭灵澈修长手指袅袅而上,白雾消散之后是李令希一双暴怒的赤红双眼。
他喉结滚动,却一声也不发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息,好像窒息一般,耳畔嗡鸣……
只听“咔”地一声,他扭断了祭灵澈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