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迹的代价

    漆彭曾在巡礼上,偶然见过一次祭女的侧颜。

    那时,他和一众百姓被司卫队拦在外面,跪拜在祭女神驾的必经之路上。

    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竟趁着守卫松懈,冲到尊贵的神驾前。

    “祭女大人,祭女大人——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

    他跪匍在地上,膝盖被大道上铺满的青砖擦破,对着高高的赤金神撵,不停地叩首。

    有司卒上前来拉开他,锋利的骨矛抵在他脆弱的脖颈前,却丝毫拦不住他前进的身体。

    “慈悲的祭女大人,我的孩子她只有六岁,她不能早早地就离开这个世界啊!”

    信徒声嘶力竭地哭喊,终于还是打动了祭女的仁心。

    漆彭记得,那是一只纤长白皙的手,轻轻撩开金色的帘子,微微摆手,命令那些押着他的司卒退下。

    帘子很快又被放下,他只堪堪窥见了神颜的一角。

    祭女温柔的声音从神撵中传出,仿佛带着沁人心脾的灵力:“这世间的神迹都是有代价的,你求的究竟是什么,你可想清楚了?”

    祭女的话让漆彭愣住,他求的是什么,他的孩子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的夫人还眼巴巴等着他求来祭女的神祉。

    可祭女说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他所求的东西,需要付出的那个代价,他能承受得了吗?

    漆彭没有了方才的疯狂,他跳动的心脏停止,小心翼翼地问:“代价是什么?”

    神撵里的人沉默了,半晌之后才缓缓开口:“生命,是人世间最宝贵的东西,它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你的孩子快死了,你只有拿你的命去填她的命,她才能活。”

    以命换命,最是公平。

    漆彭张大嘴巴,久久不能闭合,他的眼神闪躲,手心冒出冷汗,好像自己闯了一场天大的祸事。

    人群中有些骚动,有人隔着远远的距离对着他啐出声,有人胆子更大,当着司卫队的面大骂这个伪君子。

    “伪君子,这点牺牲都不肯为亲生的孩子付出,还妄敢拦下神驾!”

    “为了一己之私破坏祭女的巡礼,司卫队就该拉他去司狱,让这个狂徒尝一尝酷刑的滋味。”

    “他的孩子真可怜,小小年纪就……”

    人群中响起纷杂的声音,观点不一,但无一例外对漆彭都是讽刺。

    其实,如果漆彭没有撞开司卫队的防线,不冲撞到神驾前,是不会将自己置于众目睽睽的境地。又或者他在对着祭女大人祈愿之后,能认下这个代价,也不会造成现在这样骑虎难下的局面。

    但,祭女只是问他,他求的是什么。

    如果不怕丢了颜面,他大可以说自己没有祈愿,无欲无求。只是这以后,漆彭都难以在都城抬起头做人了,指指点点会伴随着他入土。

    祭女在安静地聆听信徒的祷告,没有她的命令,无人敢自作主张将挡在路中间的漆彭赶走。

    所有人都在等着漆彭的回答,包括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孩子。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滑下,漆彭的嘴唇发白,几乎和他病重的孩子一个脸色。他听到了人群中催促的声音,但他的嘴巴好像被什么诡异的力量封印了,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我……”漆彭终于发出了第一个音节,但人们仿佛已经预言到他接下来的话了。

    刚才痛骂他“伪君子”的人,抢先说出他后面的话:“我怕死啊,祭女大人!我不能把我宝贵的生命换给一个孩子。她是我生的,难道临死前还要分走我一半的命吗?”

    那人的语气极其造作,差点把他旁边的人恶心吐了,但也还是附和着其他人一起讥笑。

    “我想求……”

    漆彭的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他们转念一想,这人好不容易得来了祭女的恩典,肯定是要为自己祈求些东西的,比如金钱权势、美人相伴……

    想到这里,有些人恨不得自己也有一个卧病在床的孩子,好让祭女产生恻隐之心,赐予他们恩典。有不少人已经转起了眼珠子,在心底打起了小算盘。

    漆彭断断续续将话讲完,只是等他把话说完之后,人群却突然哑声了。

    “我想,向祭女大人,祈求,我的女儿西覃,能活下去。就算,用我的命去交换,我也愿意。”

    没人相信漆彭真的会为女儿交出生命,但事实就是这么发生了,还发生在他们的眼前。

    如果今日巡礼上冲出来的是个女人,也许风向会一边倒地认为母亲会为孩子牺牲。这样的事迹虽然不会广为流传,但就是不少,以至于在场的人下意识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漆彭哆哆嗦嗦跪在地上,再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多说多错,不说不错。

    丹鸢对漆彭的选择有些诧异,或者说她对人类每一步的选择都感到意外。

    这个人类会莽撞地冲到神撵前,像是一个孩子的英雄。但他又会在遇到致命选择的时候沉默,像是一个懦夫。最后丹鸢几乎认为他要放弃了,却又听到了他的祷告。

    无论他内心真正的想法是什么,丹鸢只会完成他说出口的祈求,用他的生命去延长他女儿的命。

    “你回去吧,神迹会发生的。”

    巡礼上小小的插曲被翻过,赤金色的神撵腾空而起,从它的信徒身上越过。

    拥挤的大道,很快只剩下漆彭还呆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

    喧嚣热闹的街道上,灯火通明,远处是腾飞的火龙,耳边是孩子们欢快的笑声,这只是都城一个普通的夜晚。

    漆彭瞪大双眼,比脑子先反应过来的是他的身体,双腿对着丹鸢扑通一声跪下去。

    他夸张的动作将周遭的人吓了一跳,疑惑地侧目看过来,只听见一声惊天的大喊:“是祭女大人!”

    漆彭高举双手,向着他的信仰,虔诚地叩首:“天降神女,护佑太初!”

    太初祭女,是神圣的存在,是大地母神的使者,她们拥有最纯净的心灵和至高无上的灵力。

    祭女的伟大之处,在于千年的传承中,她们都无一例外无私地爱着她的子民,自愿将生命献给大椿树,牺牲自己加强太初的结界。

    漆彭的声音传遍了整个热闹的彩吉街,人们都默契地停下自己手头的事,寻找声音的源头。

    他们对神明的忠贞,令他们刹那间便看见了立在人群中心的丹鸢,就连她飘动的素色衣角都在透露着作为祭女的纯洁。

    于是一个人跪了下来,紧接着第七个、第十九个、第三十八个人跪了下来……

    片刻间,整条街的人都诚惶诚恐,他们匍匐在神女的脚下,是她最虔诚的信徒。

    “天降神女,护佑太初!”

    天降神女,护佑太初——这句话像是山谷里飘荡的一段回音,不停地重复,重复……

    丹鸢像是早已习惯了这样劳师动众的阵仗,她伸出手冲着虚空一抓,一块白色的面纱凭空出现落在她的掌心。

    丹鸢迅速戴好面纱,她的眼神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和庙宇里伫立的神像一样,令人莫敢仰视,单是看一眼都是对神明的亵渎,会被赐予剔骨剜心的神诅。

    煅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挡在丹鸢身前,将她和骚动的人群隔开,“殿下,您先离开这里吧。”

    一小队装备精良的司卒迅速站成一堵人墙,在人海中为祭女开出一条可以安全离开的路。

    白纱之上的眼眸,扫了一眼信徒们低垂的头颅,丹鸢牵起青鹞的手,没有迟疑,从人墙开出的退路离开。

    她当然记得漆彭的脸,他是唯一一个敢拦下神撵的平民,为了他病重的孩子。

    神迹发生了,漆彭的孩子活下来了,但漆彭自己……丹鸢看见了他头上萦绕的黑气,不须多时,便能将这人整个吞下。

    丹鸢此刻有些好奇,漆彭当初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向她提出的祈愿?

    他是否高估了自己寿命的长度,侥幸认为就算把自己一半的命分给孩子,也还能继续活几十年。

    没有人敢开口请求神女留下,他们跪在地上,就连她离开的背影也不敢直视。

    ……

    灯火阑珊处,丹鸢不敢去看青鹞的眼睛。

    她又一次骗了她。

    当初,煅原站在她们家的老榆木门前,丹鸢就知道了,自己是要去都城当祭女的。

    成为伟大无私、献祭自己保护太初的祭女,丹鸢是没有拒绝的权利的。

    她注定要早早地死去,所以她想青鹞就算是恨她,也比将来有一天眼睁睁看着她去死要好。

    所以,她恶毒地抛下了她唯一的妹妹。

    青鹞的反应比她想象得要平静,她只是捏了捏她的手,对着她摇摇头。

    从漆黑的废弃小巷里吹来冷冽的微风,一个小女孩钻出来,朝着丹鸢跑来,脑袋两侧发髻上纷乱的碎发随之晃动。

    “祭女大人,祭女大人——”她大喊。

    女孩清脆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小巷里显得格外清晰,可丹鸢好似没有听见一般,攥紧青鹞的手,拉着她往外走。

    一股无形的力量使得青鹞身上的黑色披风向后散开,将她们二人包裹住,悄悄掩盖了她们的背影。

    青鹞听见了小女孩的呼喊,殷切又急迫,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抓住最后的浮萍。

    她被丹鸢抓着手往前走,只能回头去看。小女孩尚不懂自己已经被“拒绝”了,仍是迈着小短腿追着。

    因为跑得太急,小女孩扑倒在地上,但她没有哭,只是自己慢慢爬起来。

    「阿姐,你别走!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青鹞好像听见了小女孩这样哭喊,颤抖的哭腔仿佛跨越时空,钻进她的脑子,如同梦魇般折磨着她。

    青鹞突然停下脚步,丹鸢随着她的动作愣住,昏暗的月光下,她看不清青鹞脸上的表情。

    “祭女大人,请您听听我的祷告!”

    小女孩只到丹鸢的胸口高,抓着丹鸢的衣角,污秽的小手将雪白的衣裙染脏,小女孩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急忙松开手。

    她强撑着不让眼泪落下,抬头望着丹鸢,眼神无助又落寞,“祭女大人,请您降下神祉,可怜可怜我的母亲吧,她快要死了!”

    小女孩的脸上脏兮兮的,宽大的衣服一看就不是她自己的,将她整个裹住。衣服混着黑灰,已经瞧不出颜色了,小女孩浑身上下只剩一双干净澄澈的眼睛。

    很可怜的一对母女,青鹞暗暗叹息。

    丹鸢似乎也是这样想的,她默了默,从腰间取下一个红色的香囊,递给小女孩。

    “拿着它,快回去吧。”

    小女孩接下香囊,鼻尖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她将香囊宝贝似的捂在胸口,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神女给她的东西一定是有用的,阿娘有救了!

    小女孩向丹鸢和青鹞郑重地鞠了一躬,衣领后移露出后颈上的血痂。没等青鹞看清楚,她便蹦蹦跳跳的背影消失在那条废弃的小巷深处。

    青鹞盯着孩子雀跃的背影,久久没有回神,就连丹鸢去拉她的手也没有反应。

    “怎么了,青鹞?”丹鸢问。

    青鹞收回目光,却迟迟不愿对上丹鸢关切的眼神,她终于还是问出了口:“阿姐,你为什么要给她一个没有用的香囊?”

    那个香囊,是她亲眼见到阿姐在一个小摊上买的,一模一样的她也戴着一个,就挂在腰间。

    丹鸢的沉默让青鹞还存在的希望破灭,她压抑着情绪,声音低哑:“她的母亲快要死了,她不过是希望神女能帮帮她。你有神力,你能做到的不是吗?”

    “哪怕是给她一些钱财,让她带着母亲去医馆医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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