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的舞厅华丽且壮观。
正圆的大厅,巨大的方形彩绘玻璃窗绘着常见的宗教题材,沿着大厅环形并列镶嵌,嵌在玻璃之间的巨硕、繁复的石柱代替了墙的作用,支撑着挑高的穹顶。
与外面强劲、刺白的灯光直接照射在玻璃上投下的斑斓彩光相比,穹顶上垂悬的各异明石所散发出的白光更像是点点星光,围拱着正中被鸢尾花雕饰簇拥着的圣洁的神女穹顶壁画。
倾注着世人无尽美好想象的月神低垂着眼眸,以慈悲的姿态俯瞰着下方衣着华丽的男女们。
克洛伊身着侍女的白色服饰,低头躬着身,抱着托盘慢慢退到石柱的阴影下。
正中心的舞池左前方平台上,一组弦乐队为在舞池中间的舞者伴奏。
一曲暂歇,一曲又起。
无人在意此处。
毫不起眼的克洛伊悄悄从隐蔽的侧门溜出舞厅,借仆从的专用通道避开侍从,拐到了庭院。
在这个新王继位后的第一个舞会上,忙碌的众人无心在意一个临时女仆的消失,侍卫也大多被调至前方,克洛伊很轻易地避开了通往高塔的道路上剩余的数名侍卫,绕到了被人刻意遗忘的西北角高塔之后。
塔高九层。
以石砖砌成的塔身即使久无人居,也依然光洁得没有半点杂草。
克洛伊从塔后转出,双手绞在腹前,显得局促不安。
“站住!”
“你是谁?”
守在塔门前的守卫喝道。
“……抱歉。”她瑟缩了下身子,垂着眼盯着鞋尖,嗫嚅道:“我是临时来帮忙的,迷了路,请问您知道后厨怎么去吗?拜托了,我一路来都没见到其他人。”
说着她双手合十,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着两人。
其中一个年长的守卫不耐烦地嘟囔了什么,没什么仪态地倚靠在塔墙上。
最先叫住她的那个年轻守卫挠了挠头,紧张的语气放松下来:“哦,这样啊。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直到出现岔道……嗯,应该是往右拐……”
年轻的守卫回忆着路线,颇有耐心地向她指明道路,俩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间缩小,末了,他补充了一句:“记得避开点近卫团那伙人,被他们发现了你随意走动的话,可没我们好说话。”
那伙人一向自恃身份,眼高于顶惯了,又古板得令人厌烦,半点差错都不允许发生。
“啊……谢谢。”
少女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虽然还带笑意,却令人脊背生寒。
“你……”
守卫来不及反应,便被近身上前的克洛伊打晕过去。
甩了甩用来打晕守卫的左手,克洛伊从特制的、纹上了空间咒文的女仆围裙口袋里掏出了僧侣式深黑斗篷重新穿上。
距离巡逻的卫兵经过还有37分钟。
真是谨慎。是最为复杂的面容锁,由三百年前的异世奇人——伊芙琳研发。
只是可惜——
她用指节扣了扣塔门上的锁阵。阵纹随着她的轻扣被点亮,以她的指节为中心,向外扩散,发出淡淡的玫红光芒。阵的脉络整体走势自下而上,最终汇于门楣上雕饰的石鹿双眼之中。
些许玫红混入作为双眼的蓝水晶中,澄澈的蓝眼变成了王室独有的缱绻紫眸。
一点都不搭。
在锁阵启动识别前,克洛伊掷出一把刻刀,击碎石鹿的左眼,紧接着又再次扔出弹回她手里的刻刀,打碎了另一只眼,最后一刀划断锁阵最重要的一处结构,断了整个锁阵的能量流转,制止了它发出警报。
——三百年过去了,锁阵方面仍旧没有任何突破,只是在伊芙琳的锁阵基础上变得更精美和复杂罢了,但最最基础的构式仍旧没有改变,无论阵变得多精美,多复杂,都只是迷惑人的包装,只要剖开包装,划断锁阵最关键的那道纹路,整个锁阵便废了。
还有35分钟。
克洛伊将塔门推开了一道缝隙,如鬼影一般潜入高塔。
楼梯口处,一只石鸦取代了原本的煤油灯,静静潜伏在灯台上,暗红的宝石眼有光流动。
一道刻纹自灯台基座,笔直地绕塔半周,而后直直地沿墙而下,没入布满整个地面的大阵之中。
一、二、三……八。
克洛伊沿着塔墙数了一周。
一共有八道竖线汇入大阵中。
这意味着前八层的楼梯口处应该都有一只类似的有监控作用的石鸦。
跟她获得的情报差不多,以目前的技术,监测范围最多五米。
她拉低了兜帽,斗篷上用黑线绣上的暗纹有暗光划过——虽然在王宫内,陌生的魔法气息会触发警报,但由于所以使用元素石提供魔力源的魔法器具所散发的魔法气息一致,因此这件有屏蔽兼储物功能的斗篷可以放心使用。
克洛伊轻巧快速地向塔顶跑去,硬底低跟的便鞋与石阶敲击发出的声响回荡在寂静的石塔里,一声接着一声逐渐逼近第九层。
片刻,她登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与前八层不同,第九层因设下了禁制,没有安装石鸦,也拆除了门。
有她小臂粗的铁质笼条嵌入地面与天花板,取代了门的位置,与环形的墙体一同构成了笼架。
整个第九层就像一个囚笼,没开窗,未设门,只在顶上开了一扇小小的天窗,囚住了“帝国的玫瑰”。
一点月光从天窗漏下,浅白的光落在“囚笼”正中心的少年身上。
少年的颈上束着王冠形制的项圈,长长的铁链自顶上垂下,连接着“王冠”,使少年即使被魔法链路锁住,也依旧被迫维持着半跪的姿态,仰着头,像展示展台上的一件珍宝般,向世人展示自己昳丽的容颜。
密密麻麻的暗红禁制咒文布满了整个囚笼的墙体,自墙根处向上攀爬,汇于塔顶的中心点,顺着铁链蜿蜒而下,与束缚少年的魔法链路一同缠绕上少年的躯体。
“喂!商缇蓝!”
克洛伊凑近笼条,低声直呼少年的名讳。
没有反应。
少年紧闭着双眸,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昭示他还活着。
意料之中的事。
克洛伊抚过石墙,像是确定了什么一般,向后退了一步,抬起左手。
手背上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雪色绘纹溢出苍金的光芒。
如同古老字符扭曲缠绕成的玉钩状绘纹一点一点自她的手背上剥落,宛若入水的金色墨文般,洇晕开来,几息之间,晕染成月。
克洛伊翻手握住隐有弓形的雾态绘纹,一柄月白有如冰晶凝聚成的长弓被她握在手中。
弓身微颤,金光碎散,像是抖落了一身的月光。
笼内,暗红色的禁制咒文在同一瞬绽出盛大的红光,密密麻麻的符文在一瞬像是拥有了生命一般,扭曲着向她涌来,宛如虫潮。
克洛伊拉开光束般的弓弦,一支长箭凝聚,像是月光凝锻而成的箭身爬上了黑色的荆棘纹路。
“σφρ?γι。”
瑰丽的短咒如同古老而遥远的一段诗节,带着不可测的神秘与力量,赋予长箭神明的祝福。
离弦的长箭直直撞上笼条,像是破碎的月光般碎裂开来,如流水一般,转瞬就铺满了整个地面,如有生命一般,吞噬着扭动的禁制符文。
金红交织,随着苍金的光芒熄灭,禁制咒文也一同淡去,房内短暂地盈满了魔法元素的气息。
克洛伊握弓,屏息静待片刻。
毫无动静。
果然,特制的第九层,在完全隔绝了元素的同时,也将魔法气象封闭在了其中,使之无法触发警报。
她轻吁出一口气,松开手。
绘纹构成的长弓重新散成符文。
捂住隐隐作痛的左手,她长长出了一口气,低吟:“Μηδε。”
随着古老的咒文命令落下,符文纠缠成残月状的短匕。
克洛伊握住刀柄,拿出绘纹笔,在五根笼条的柱身绘上腐蚀咒文,借着房里充盈的元素,咒文悄无声息地侵蚀掉柱身,空出了可容两人通过的间隙。
她快步走到商缇蓝身边,自身带有禁制咒文的月刃轻松斩断了束缚住少年的魔法链路。
失去链路支撑的身体无力倒下,拴在颈上项圈的铁链绷直,王冠上的尖刺微微刺入皮肤里,渗出几滴血。
克洛伊眼疾手快地扶住商缇蓝,左手环住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握匕的右手趁着铁链还处于绷直的状态,一刀砍断了铁链。
少年的体重彻底地压在她的身上,滑顺的黑发拂过她的颈侧。
克洛伊松开月刃,双手抱住他。
掉落的月刃在落地前便散成符文,重新缠上她的手背,如月的图纹融进她的肤色,几乎无法辨认。
克洛伊扶着昏厥的少年慢慢跪坐在地。
她掰正商缇蓝枕在她腿上的头,低头凑近他颈上的项圈。
她细细抚摸过项圈上的刻纹。
繁复的荆棘花纹里缠入了隐蔽的约束咒文——一但咒文被破坏或者离开限定范围,与咒文有感应的主阵就会发出警示。
看守真是严密,重重保险。
克洛伊很没气质地啧了声,从斗篷兜里翻找出小拇指大小的玻璃瓶,里头装着月白色的液体。
她用牙咬住橡木塞,拔出瓶塞,左手捏住商缇蓝的下颚,迫使他张开嘴,拿瓶的右手将药水灌入他的嘴里。
而后克洛伊挺直腰身,右手虚置于他的额前,左手举起,月光透过她虚握的掌隙,将光与阴影一同落在商缇蓝的身上。
她微微垂下眼,低声祈愿:
“荻洛娜,永生的大地神女,狩猎的守护者。
我在此恳请您的庇护与祝福。
请赐予您的新信者可贵的健康,
请把疾病与痛苦驱逐向山巅,
庇佑他免遭灾厄。”
月光白的光自她的右手指尖绽开,淡淡的光笼住商缇蓝的额头。
光芒渐渐熄灭,克洛伊移开右手,烙印在商缇蓝额间的苍金月纹慢慢融进他的肌理,消失不见。
月光暗淡,像是神的允诺消耗了祂的光辉,塔内陷入昏暗。
克洛伊抬头,透过蒙灰的天窗,看见被云层遮掩的月亮露出的一点光晕。
商缇蓝咳了几声,恢复些许气力的身体用手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胸口剧烈起伏,他挣扎着睁开了眼。
急促的呼吸平复,他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失焦的视线恢复正常。
他抬眼,便瞧见低头注视着他的少女,意识到现在正躺在少女的腿上,他撑地坐起,稍显凌乱的黑发垂落,遮去了一点眉眼,也掩去了缱绻紫眸里的警惕。
他蹙着眉环视了一圈周身的环境,目光重新落回前方的少女身上:“你是?”许久不曾开口的嗓音暗哑艰涩,咬字带着天生的高贵感,用语却还算礼貌。
克洛伊从跪坐转为盘腿的随性坐姿,一手撑着下颚:“赏金猎人克洛伊,我与你的母亲定下誓约,会将你护送到她的母国乌兰托。”
说着,她从斗篷兜里掏出作为信物的项链递给商缇蓝。
那是一条缀着克米矢车菊宝石的项链,有着与他母后的眼眸一般的蓝,是他的母后与父王的定情信物,也是王族世代流传的宝物,王后的象征。
不会错的,即使是错的,他也没有选择。
“我的母后……”
“抱歉,我带不走两人。”克洛伊想起那个优雅高贵的女人,比水晶还要清透的蓝眸中,在死亡的威吓前,只有决绝和坚毅。
(“拜托了,请将他和信物一同带走。”)
何况与即将作为“礼物”被献给塔尼亚帝国的王女,从而被移入高塔的商缇蓝不同,王后被关押在守卫更为严密的地牢中,当她感受到誓约的召唤时,离王后受刑只有三个小时,她根本来不及救王后,只能借由誓约,在月光依存时将自己的影子投影在地牢的墙上,见了王后最后一面。
作为信物的项链也是她第一次探路时带走的。
商缇蓝慢慢握紧项链,垂下眼,缄默片刻后,低声道谢:“……谢谢。”
至少还给他留下了一个念想。
“好了,”克洛伊起身活动下筋骨,“你起身活动活动看。”
商缇蓝闻言起身,出乎意料的,身体轻盈,没有任何的不适,完全不像一个除了水外已经三天不曾吃过任何东西的身体。
他惊讶地看向克洛伊。
“暂时的,我用抑制剂降低了你身体各方面的感觉,同时短暂地提高了你的身体机能和素质。但是副作用很大,时效也只有两三个小时。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她似乎不仅仅只是来救走他。
果然,下一秒,克洛伊露出一个顽劣的笑容:“我们还要走拿一样东西。”
一样只有王族能取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