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大开着,案几上的火苗一簇跳得更比一簇高,屋子里慢慢出现了一个人影,接近半透明的身体,这是人的魂体。
虚影渐明,拼凑全一个少女的容貌,莫离城那日还历历在目,当时木莲面黄肌瘦,现在的她脸色青白,整个人散发着诡异的阴凉气息。
木莲伸手去碰突然出现的火苗,却发现手指直接穿了过去,身体笼罩着陌生的轻盈感,她飘在半空中大胆看向周围,才看清这里并不是幽界。
幽界是天地的尽头,掌管万物死后归途,生前无罪之人要走过奈何桥才能转世投胎,而罪孽深重之人则要在血池受完雷刑后方能轮回,她便是后者。
奈何桥由心生,她执念太深,脚下幻化出尖锐的刺,一段不长的距离变成了天堑,每走一步都让她无比痛苦,看不到尽头,不知何时才能走完。负责看守她的鬼吏也没辙,丢下她就去忘川河里钓鬼,留她一人在桥上徘徊。
体感的疼痛已经麻木,唯独有一股强硬的吸力,狠狠扒着她的魂魄,她无力反抗,一眨眼就被带到这里。
阴气消失,鼻间是干烈烈的味儿,木莲心跳的突突,有点胆怯的惊喜,又怕是哪位鬼吏在捉弄她,她径直奔向窗口,大口吸气,窗外的清凉叫她彻底清醒,双手抓着木栏因太过用力导致指尖发紫。她这才想起身后站着一人,猛地回头,她欣喜若狂:“我……我活了?你救了我!”她怕是在做梦,捏了捏指尖,是热的也是痛的。
看着苏羡鱼熟悉的面庞,她破天荒的安静下来,是她,把她从奈何桥上拉回来,一切那么不真实,木莲的眼中泛起了泪花,豆大的泪珠彻底绷不住,滚滚落下来,苏羡鱼看她这般神色,不由得伸手,抹去眼角的泪。
她疯疯癫癫的举动并让眼前女子有一丝不耐,木莲有些贪恋眼角的余温,多么似曾相识。她正欲开口说什么,就被玄龟甲仙法定在原地,案几上的玄龟甲化为血珠,没入她的眉心,随后闪过一道红印消失不见。
血为引,玄龟甲,血契成。
这就是夕成萤说的认主,苏羡鱼再打量她,分明是同一人,可她却丝毫没有之前的阴沉肃杀,她在她眼中窥探不到一丝恨意,苏羡鱼试探唤她:“木莲?”
木莲瞳孔聚焦,声如枯井:“我在。”
“你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吗?”苏羡鱼也不知现在是什么状况,琢磨着说些关键词,试图让她回忆起来:“莫离城,九天琉璃塔,还有你阿娘,你记得多少?”
一切太过突然,她仍惊觉是在梦里,她缓道:“我没有走完奈何桥,我都记得。”她接着认真回道:“我已经死过一回,在血池走过一遭,虽然未曾忘记,但这些记忆和过往变得无比陌生,像极了上一辈子的事情,遥远虚幻我已无法再感同身受。”
是因为死前魂魄被撕碎,还是因为幽界的渡化,竟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心境。
苏羡鱼透过她想起了之前,“这对你来说或许是件好事。”她神色幽暗,又道:“既然已经离开幽界,你可愿意从此跟着我,听命于我?”
木莲瞪大了眼睛用力点头:“我愿意。”
原以为余生都要化为野鬼被困奈何桥,没想到还能重见天日,可是……她神色暗淡下来:“可我是从血池出来的罪恶之人,我曾经鬼迷心窍害了那么多人……”
虽然不是她亲手杀死,可她也沾染了血。她只说了半句,可其中真意,苏羡鱼知晓,这世间的好坏她从来看不明白。
“血池,古籍中记载,作恶之人受罚之地。”苏羡鱼看着木莲,个头瘦小,头顶堪堪到她耳下,她弯下腰与之齐平,目光灼灼:“你死前的是非对错,在血池已经结束了。”苏羡鱼伸手触上她的眉心,“这是血契,玄龟甲助你复生,却也让你受制于我,你不用计较过去,我不是什么大善之人,我不怕从鬼门关走出来的人,因为我也另有所图。”
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在万物的推波助澜下,将这个机会放到她面前。
苏羡鱼看着她眉心,准备将一切说清楚,“玄龟甲中有千年玄龟残留的力量,而你借此复生,势必会获得这股力量,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只要你做我的帮手,我便助你运用这股力量,我们之间已经结下血契,只要我活着,你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
“除了我要做的事情之外,你是自由的。”
木莲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体内有一股灵力,从眉间涌向四肢。她眼眸深处发出一丝微弱的光,看向苏羡鱼有些不可置信,一时结巴:“你…你救了我两次,我愿意认你为主人,一切听命于你。”
她这样普通又卑微的出身,生来就被框死,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嫁作他人妇,命运拴在他人身上,然后战战兢兢到死。更不用说坏结果了,多少年轻人没有自保之力,横尸荒野。如今她面前有这么好的机缘,纵使活几辈子也不见得有,一次可以改命的机会,她不会放过,她会死死抓住,不再重蹈覆辙。
不管做什么,只要她能做到,她都愿意。
苏羡鱼看着木莲神色坚定,她别开眼,目光留在手腕上,那是萧令月制成的木镯,夕成萤赠予的玄龟甲,她却全心全意拿她当主人,血契,果真名不虚传。
“你和之前一点都不像。”说完苏羡鱼就发觉自己有些冒言,若不出意外,轮回后她本就会变成另一个人,若是之前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大抵会和现在相似。
木莲沉默了半晌,鼓起勇气恳求:“主人,可否给我起一个新的名字。”木莲承载着过去的人和事,像一个牢笼,她不喜欢。
名字?这有些难了,苏羡鱼皱眉,思索片刻后道:“苏瓷,可好?”
苏瓷,木莲如同珍宝一般在心底默念,她很喜欢!“谢谢主人,从此便叫苏瓷,但您为何选了苏姓,有什么讲究吗?”
苏羡鱼对上那双好奇的眸子,这样灵巧的她,让她生出一丝亲切,她道:“瓷,坚硬,钢刀划过不留钩痕,至于苏,”她面色变得有些古怪,说道:“我叫苏羡鱼。”
苏瓷听此在嘴边缓缓念叨,苏羡鱼不由得一怔,急忙叮嘱道:“不过现在我只是素玉,你切莫不要在旁人面前说漏嘴,还有,小心萧令月,暂时不要让他发现你的存在。”
苏瓷用力点头:“我记住了,主人。”
“我会借你灵力,助你早日恢复人形,等你能操控玄龟甲力量的时候,我有任务交给你。”
苏瓷尝试手中聚力,可灵光难以成形,“是,主人。”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修炼。
说完,她就化作一缕青光,钻入木镯。
苏羡鱼关上窗,伏在案几上,她如今形单影只,一己之力无法与未知抗衡,她需要帮手。各大仙门诛妖,江湖人士又恨又惧避之不及,东阳旧臣有的解甲归田,有的变成一城之主,可无一例外都对皇室深恶痛绝,中州早已没有了东阳国。
纵观天下,唯有妖域。
妖域在海之尽头,待苏瓷真正吸化玄龟甲之力,那就可以派她前去查探。她隐约记得,与黑衣人对战时,她最后一掌,好像伤到了他,那人的灵力古怪出招急切,有可能另有助力,不过他和姑获鸟皆受到重创,暂时应该不会找她麻烦。
如果没有青烛,毋庸置疑浮玉山才是中州第一派别,长老弟子众多,各有划分,更是有中州第一藏宝阁的盛名,里面不仅有各类术法秘笈,珍宝法器,还有不少失传的古籍。就是不知浮玉山掌门和青烛长老交情如何,她和萧令月隐匿气息的手段瞒得过其他人,可瞒不过浮玉山的仙人。
此时,正是夜深入梦时,萧令月却翻来覆去。
脑中全是混乱的碎片,苏羡鱼挡在他身前的画面,在梦里又上演一次,她被银丝刺穿肩头飞溅的血珠,血珠逼得越来越近,滴在他眼球上,眼前一片血海,什么都看不清。
他惊醒后发觉是梦,抬手覆在眼上,呼了口气。
他后悔了,他当时存着试探的心思,想借此摸透苏羡鱼的底细,可他低估了黑衣人的手段,更没有想到是她挡了这一击。
从一开始不打不相识,他便把她放在敌对的关系,包括所谓的师徒关系,他嗤之以鼻,他与妖势不两立,哪怕变成同门,也不可更改。
可她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还为他挡了杀招,那女子真心护他,他竟然还卑劣的用敌人试探她,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越想越恼自己,神思越来越混乱,他的心被分成几瓣,相互对抗着,一边在唾弃自己的行为,一边坚持着人妖殊途的至理,那刚刚展露头角的疑心轻易就被两边淹没掉,胸口有一根根紧绷的弦,无规则扎在心口处,让他不知所措又觉得憋闷,整个人七上八下的。
枕边的剑发出嗡嗡的异响,他起身闭上眼,沉入心海打坐。
*
翌日,天边泛起鱼肚白,玉石村的商贩已经摆好了摊位,不一会,就有几群穿着青色道袍的年轻男女匆匆走过。
苏羡鱼托着茶杯,注视着远处,她问一旁的小二:“这是?”
小二站的板正,立刻回道:“这些啊,是浮玉山的弟子们,每日都要御剑下山,然后在村子里巡视一番再御剑回去,一来是修行,二来呢,”小二搓了搓手,低声道:“这深山里头啊有怪物,我们村子幸得掌门照佛,每隔几日便会有弟子巡查。”
“在浮玉山上的弟子都卯足了劲的苦修,不容易!”真是不容易,看着就心累,还是这山下逍遥自在,小二啧着嘴,掸了掸手中的布,继续擦着桌子。
余光中,一抹雪色停顿在她身侧,那人语气焦灼得有些冲撞,“你房间窗户为何会设下禁制?”
苏羡鱼添茶的手一顿,她昨晚在窗口处设下隔音咒,一夜思虑忘了抹去。
“是我设的禁制,这样能睡得安心些。”
她不似往常般跳脱,格外安静,萧令月的心渐渐沉下去,心口那股道不明的情绪随着泛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在空中乱舞,久久不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