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姜雪如同一具被抽去灵魂的木偶,重重摔进那张承载了她无数个疲惫夜晚的沙发。

    冰凉的皮革触感刺得她一个激灵,却驱不散她心底那股更深重的寒意。

    头顶那盏廉价吊灯,将她本就失了血色的脸颊映照得愈发透明。

    暂时不排课,回去等通知。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

    突然,手机屏幕亮了,震动声撕破了满室的死寂。

    那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毒妇!虐待学生还想染指我们烬野哥哥?立刻滚出教育界,不然让你好看!”

    姜雪的心猛地一沉。

    紧接着,第二条,第三条……铺天盖地的恶意,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指尖冰凉,在网上搜到一个名为“深扒XX高中黑心女教师姜雪”的帖子。

    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眼底发烫。

    她的工作单位、她租住的小区楼栋号,甚至几张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拍的生活照,都被赤裸裸地发布出来,供人肆意浏览,肆意评判。

    下方的评论区,已然沦为一场狂欢式的网络私刑。

    “这种人不配当老师!”

    “人肉她!让她社死!”

    “长这样还想勾引烬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结了她每一根神经。

    她想起新闻里那些被“开盒”的受害者,她们在镜头前惊恐无助的眼神,仿佛与此刻的自己重叠。

    她猛地关掉手机,仿佛这样就能将外界所有的恶意隔绝。

    然而,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却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跌跌撞撞扑到窗边,小心地撩开窗帘一角。

    小区昏黄的路灯下,几个鬼祟身影正聚在一起。他们不时抬头,目光精准地投向她所在的楼层。

    他们是记者?还是愤怒的“正义路人”?

    潜意识发出尖锐的警报,那些人是冲着她来的!

    恐惧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将她层层包裹,越收越紧。

    她有点窒息了!

    她从衣柜里拖出那个许久未用的行李箱,胡乱塞了几件换洗衣物,动作慌乱得像是在逃避一场即将降临的灾难。

    高铁站的人潮涌动,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姜雪将帽檐压得极低,宽大的口罩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惊惶不安的眼睛。她蜷缩在候车厅的角落,生怕被任何一道目光捕捉。

    她紧紧地攥着一张开往老家朝城的车票,汗湿的纸张几乎变形。

    高铁平稳启动,窗外的田野阡陌急速倒退。

    她的心,却没有随着远离风暴中心而获得片刻安宁。

    朝城,是一个节奏不快不慢的三线小城。

    这里承载着姜雪所有关于“家”的记忆,也埋藏着她最不愿触碰的伤痛。

    她的母亲陈琪,是一个坚韧到近乎刻板的女人。

    姜雪的父亲早逝,陈琪独自将她拉扯大,还要每天抽空去照顾生病的外婆。

    然而,陈琪将生活所有的不如意都化作了尖锐的言语。她将学校里训斥调皮学生的那套严苛,原封不动地搬回了家。

    她爱姜雪,却又总是在不经意间,用最伤人的方式表达。

    母女间的温情,早已在一次次不愉快的争吵中消磨殆尽。

    如今的她们,比陌生人多了一层血缘的尴尬,比朋友少了几分推心置腹的亲近。

    除了逢年过节例行公事般的探望,姜雪很少主动回来。

    推开家门时,陈琪并不在。

    也好,姜雪暗自松了口气。

    她打开自己那久未居住的房间,一切摆设都维持着她离开时的模样。

    她动手将蒙尘的床单被套换下。就在她用力抻平崭新床单的褶皱时,门外响起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陈琪拎着菜篮子进屋。

    当她看到客厅角落那个突兀的行李箱,以及从卧室里探出头来的姜雪时,表情瞬间冷了下来,没有半分女儿突然归家的惊喜。

    “哟”,陈琪将菜篮子重重往餐桌上一掼,语调带着惯有的讥诮,“这不是我们日理万机的姜老师吗?今天是什么风把您给吹回来了?”

    姜雪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干涩:“妈,我……”

    “新闻我可都瞧见了!”陈琪不等她说完,便厉声打断。

    她那双因常年操劳而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全是怒火与不耐,“学校把你给撵回来了是吧?也难怪,闹出这么大的丑闻!”

    “没有!”姜雪急忙辩解,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几分,“我没有体罚学生!学校只是暂时让我休息,事情还在调查,他们会还我清白的!”

    “调查?有什么好调查的!”陈琪的声调陡然拔高,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姜雪脸上,“就算你没做网上说的那些腌臢事,可你瞧瞧你都多大岁数了?还跟那种比你小那么多的毛头小子明星搅和在一起,你嫌不嫌丢人?”

    姜雪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咬紧下唇,倔强地回顶:“我没有!我们只是……”

    “你没有什么?”陈琪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你离婚那档子破事,已经害得我在亲戚朋友面前头都抬不起来了!现在更进一步,全国人民都知道你跟个戏子勾勾搭搭!我们这种清白人家,怎么会出你这种不知检点的女儿!”

    “人家是大明星,是天上的月亮!我们是什么?是地上的泥巴!人家手指头缝里随便漏点什么出来,就够我们这种普通人喝一壶的了!你还真以为能攀上高枝,乌鸦变凤凰?”

    “妈!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能不能听我解释?”姜雪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与绝望。

    她以为家是最后的港湾,却没想到,等待她的,是比外界舆论更加猛烈的狂风骤雨。

    积压在心底多年的委屈和痛苦,在这一刻如同山洪决堤,汹涌而出。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是我的错?”姜雪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滚落,“王思达骗婚,你说我笨骂我蠢,说我丢了姜家的脸!现在我被学生恶意诬陷,被全网追着骂,你还是觉得我丢人!”

    “我只是想安安分分工作,堂堂正正做人,为什么就这么难?从小到大,你有真的关心过我吗?”她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

    然而,陈琪似乎完全没有接收到女儿的痛苦,反而将她的情绪爆发曲解为顶撞与忤逆。

    “你还有理了啊?”陈琪指着姜雪的鼻子,声音尖利得刺耳,“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这么大,供你读到研究生毕业,就是让你学会这么跟我说话的?”

    姜雪的心,在这一刻,彻底凉透了。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面容因愤怒而扭曲的女人,看着这个她曾经无比依赖、也曾努力想要去理解的母亲,她忽然接受了一个长久以来不肯接受的事实——

    这里,终究不是她的避风港。

    从来都不是。

    她抹去脸上的泪水,默默地转过身,拉起那个半个小时前才放下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你又要干什么去?翅膀硬了是不是?我告诉你姜雪,你今天有本事踏出这个家门,以后就别回来!”身后传来陈琪更加歇斯底里的咒骂和威胁,但姜雪充耳不闻地走出了这个让她窒息的“家”。

    再一次站在高铁站川流不息的候车大厅,姜雪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魂野鬼。

    周围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每个人都有明确的去向。只有她,如同一艘在雾中迷失了航向的破船,不知该驶向何方。

    她总觉得,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都带着异样,那些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仿佛都在议论着她这个“网络红人”。

    逃!

    必须逃得远远的!

    逃离这一切!

    一个念头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滋长。

    她下意识地从随身背包里翻找出自己的护照。

    上面的申根签证,还是一年前为了要和王思达去欧洲度蜜月时办的。虽然蜜月最终成了笑话,但幸运的是,签证还没有过期。

    奢侈一次吧,就当是对自己的放纵。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拿出那部承载了太多恶意的手机,按下了开机键。

    屏幕亮起,无数条新的骚扰信息和未接来电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看也未看,直接划掉所有通知,点开了订票软件。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着,目光扫过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城市名。

    最终,她的目光停留在了一个遥远而充满异域风情的名字上——意大利,那不勒斯。

    一个她只在电影和历史书中瞥见过的地方,一个与她过往生活轨迹都毫无交集的陌生国度。

    也好,越陌生,越好。

    她不再犹豫,用信用卡支付了最近一班飞往那不勒斯的机票。

    支付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仿佛胸腔中所有的压抑与苦闷,都一并呼出了。

    虽然前方的路还不知道怎么样,但至少这一刻,她能够选择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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