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景楼上。
陆秀才正应接不暇。
他入学石洞书院已有半月,未来老丈人对他这个准女婿还算满意,不仅给交上束脩,还资助不少银钱以便他交游。故而今日,他在这观景楼的文谈会中能得一席之位。
这一席可值五两!
身边皆是石洞书院的学子,他们多穿白细布圆领宽袖襕衫,头戴方巾,或坐或卧,亦有手执茶杯四处走动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交谈,说到激动处,还有人牵头提议来一场论辩……这样的活动,从前的陆秀才几乎没有参加的资格。
如今借着钱家的银钱,他斥费五两买下一个席位,却无法跟上他们读书学习的步伐。不过比起只能找那位似乎永远不会理会他的元姑娘攀谈,能够坐在此处旁听,已是天大的运气。
怀着感激、荣幸与不可忽视的自卑,陆秀才坐在末位靠窗的地方,一会儿听一听室内学子们的激辩,一会儿又探出一耳朵,听一听站在室外廊边几位学子的风雅。
有人论学,有人作诗。
出于一种自卑的敏感,陆秀才自入座开始便注意到此时站在栏杆边的几位学子不甚简单,他们是从淮阳府城来的,虽然也穿圆领襕衫,却不是白细布,而是绫罗锦缎。
被簇拥着站在中间位置的公子更是奢华,他的锦缎襕衫上绣满了暗色团花,那花纹若隐若现,与他松青的服色交相辉映,显得极为高雅内敛,身边人唤他“仕清兄”,也有稍谄媚些的,凑上前道一声“王公子”。
他不太理会叫他“王公子”的那些人,与身旁一位公子交谈甚欢。
“仕清此番前来可是为如晦先生的讲学?我听吴山长说,先生不日便到,仕清兄果真耳目聪达,提早来候。”
“如晦先生盛名,盖世之才,惊世之论,晚辈后生不过费些脚程资财,不值一提。”
“仕清兄少年才俊,已是耀眼夺目,仍不远千里求学寻师,真乃吾辈楷模。”
陆秀才扭头看了眼,那位王公子只嘴角挂一丝淡淡笑容,显然是听惯此类奉承,并不当回事。
待半真半假的漂亮话车轱辘般滚过几轮,有一人提议道:“今日烟雨春和,仕清兄于此景怕是不常见吧?择日不如撞日,联诗如何?”
王公子勾着唇角,手中折扇轻轻一摆,“请。”
提议的人率先道出一句:“熏风自南来。”
王公子向朦胧的远山投去一瞥,几乎不做思索,便道:“淡烟细如愁。”
“妙啊!细雨如烟,确是江南。”有人立马夸赞,摇着折扇朝街上望了眼,接上一句:“行行又迟迟。”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正看到街上有两个妇人拉扯,其中一个健壮如蛮牛,旁边那个则枯瘦如弱茎,有个学子生出些调笑心思,笑指两妇人,吟道:“环肥扣燕瘦。”
哄笑声四起,有人指责那位学子:“子平你轻浮了。”
说归说,笑还是一起笑。
饱读圣贤书的学子们高高立于观景楼之上,他们吟诗论辩,成文成章,一笔一句,论的是古往今来,议的是天下苍生。
而历尽千万难的百姓们苦苦纠缠于市井,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步一印,声嘶力竭,争的不过几两碎银,几分公道。
元灼几乎是被刘老四的婆娘挟拿着前行。
这妇人凶悍惯了,骂起人来颇具新意,每走一段都能让她揪出一个新的由头开骂,直到——
“挨千刀的小贱蹄子,一身破落样,那是天爷开眼呀!叫你穿得一身麻孝,该不是家里死光了人,没人教养,撒疯狗出来咬人来了?你们这些没爹没娘的狗野种,出手就把人打出血呀,往后还不是杀人放火的凶货!你们……”
事情是在瞬间同时发生的——
刘老四的婆娘住了嘴。
巡街的衙役将将走过来站定便被夺了刀。
元灼麻木的眼仁倏而清明,迸射出冷冽的凶光。
当带着鞘的长刀咣一声架到刘老四婆娘颈边,围观的众人才反应过来,低低的惊呼声四起,那悍婆娘宛如浸了水的哑火球,登时就消下大半气焰,目瞪口呆地望着元灼。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巡街衙役,佩刀的另一人立刻出手,可这头发花白的女子却像是脑后也长了对眼睛,头一偏身一侧就躲开攻击,那动作行云流水,顺带似的,一个手刀,把这衙役手里的兵器一并夺了。
见鬼!
这女子什么来路?
两个衙役对视一眼,终于从缭乱中回过神,认真与元灼打斗起来。要论招式,元灼拿下这两只三脚猫自是不在话下,可惜……她的身体并不好,又挨饿受冻了两三天,没熬过五个回合便被身强力壮的衙役拿下。
他们将人按在地上,唯恐其暴起,就让她的脸皮死死贴住地面,手掌按着她的脑袋,高声喝止:“大胆狂徒!安敢拒法?”
元灼用尽全力挣扎,嘶叫着,宛若困兽。
正当此时,一辆宽大的马车在街对面停下。
围观者众,马车难行。
车帘撩起,一张圆脸露出来,赫然是个富贵公子哥,金冠锦衣,眉目清秀,他略略看了会,侧过头向车内说道:“表哥,有两个衙役押着个老妪,他们竟将她按在地上,这……所犯何事,竟至于此?”
不多会,车内一个清润淡漠的声音响起:“你去看看便是,或有隐情。”
富贵公子倒也算热心肠,闻言,跳下车来,扒开人群走近,向那衙役发问,“敢问官差,这老妪所犯何事?”
“哎哟,那可不是老太婆,是个姑娘。”一个围观者马上纠正。
富贵公子讶然,“姑娘?她怎的了?”
不待衙役回答,方才差点吓破胆的刘老四婆娘又威风起来,她浑厚道:“呸!杀千刀的凶货,她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狂徒!打我男人,现今还敢伤官家老爷!呸!官老爷呐,你们可得管管呀,她往后这是要杀人的呀!”
富贵公子看着地上挣扎的人,伸手挥了一挥,原本跟随在马车附近的两名护卫立刻上前,他又指着地上的女人,对衙役道:“两位官差,不若放开她,听听她如何说?”
衙役道:“此人出手凶悍,恐伤无辜。”
富贵公子见两人不撒手,脸色微冷:“她一介妇孺,如何凶悍?两位官差身强力壮,竟这般忌惮一个女子,这么说来,是有隐情了。”
衙役咽了口口水。
他们是没脸说自己被一个女子夺刀的事。
可围观者都看到了,又见这公子气度不凡,两名护卫瞧着也不像普通家丁,当下一人一嘴把两个衙役被夺刀的事儿兜了个底儿掉。
衙役赧然,羞恼地喝止:“多嘴什么,都散了!”
富贵公子则坚持管闲事,“你们放开她,让本公子来问上一问。”
其中一个衙役伶俐些,见这位公子势必要插手管事,存了个心眼,道:“有劳衙内。”
富贵公子满脸寻常,淡然受了这称呼,“无妨。”
果真是有身份的公子。
两个衙役当下退后一步,那地上的女子失了钳制,脏兮兮的双手撑起上半身,她费力地喘过两口粗气,再慢慢爬起身站直了。
富贵公子打量了她一会,视线扫过她的脸时顿了一顿,再看到松散的包髻与花白头发,开口问道:“这位姑娘,你当街冲撞官差,可有冤情要诉?本公子今日凑巧路过,算得路见不平,你若有冤,直说便可。”
元灼看了他一眼,道:“没有冤情。我弟弟出手伤人,已下了狱。只是他并非无端伤人,乃是那人口出恶言在先。我要他道歉。”
“这倒有些稀奇。你说与我听,那人出的什么恶言?”
元灼哑了一瞬,脑袋里的尖锐鸣音又再度响起。
枯瘦的女子宛如一口破败的风箱,吱吱嘎嘎地说道:“他、他说,该死。他说他们该死。”语不成句,每吐出两三个字,都要停顿须臾。
富贵公子听得迷迷糊糊:“什么?谁该死?”
元灼红了眼,皴裂发白的唇艰难翻动,“他说莫北的军士,幸、幸好死了。”
富贵公子闻言脸色大变,浑身立刻散发出阴冷的气息,森然道:“谁说的这话?”
元灼却没再回答,她努力与脑中尖锐的鸣音作斗争,无意识地呢喃:“他们幸好死了,怎是幸好?谁人之幸,谁……”
刘老四的婆娘愣是没料到这转折,她反而迷茫:“这,说两句又怎么啦?她弟弟可是把我家男人给打吐血了呀,不、不过是说了两句话。”眼见形势或有变化,她又嚎哭起来:“官家老爷呀,你们可得给我们老百姓伸冤做主呐。这、这拌点口角,也不能出手伤人呐!官家老爷呀……这些年我们老百姓苦啊,我们出了多少税银呐,家里人都没个吃饱的肚子,我们苦啊……”
富贵公子被她的干嚎刺得耳朵疼,眼见元灼神态有异,他喝住那嚎哭妇人:“住口!这岂是拌口角的事?莫北军士为我大周浴血,几无人生还,若非他们,游蛮铁骑直入关中南下,你们哪有今日的安生日子过?”
他声色俱厉,一时间震慑众人。
“姑娘,你莫难过,今日这事既让我遇到,我……”
“长青兄,你怎在此处?”
突闻一声呼唤。
富贵公子抬眼看去,正是那观景楼上着松青襕衫的王公子,顿时脸色不大好看,潦草地打了个招呼,不客气道:“你王六能来,我怎不能来?”
王公子浑不在意他的不客气,笑道:“你是循着酒香来的吧?”他又侧身朝旁边几个公子哥说道,“诸位,这是柳长青柳兄,乃我故交。柳兄潇洒不羁,好交朋友,独钟情于杜康,若让他知晓,咱们大周哪里有好酒喝,就是千里之遥亦不在话下。”
明着夸,暗着踩。
就差指着他直接说这是个不学无术的酒鬼。
众人听了介绍,笑着行礼招呼。
柳长青早已习惯王六的做派,冷哼一声:“在下不才,不敢附庸各位的风雅,诸位自便。”说完,甩袖就走。
转身前他又看了眼元灼,见她木然站着,不发一言,又听得王六向衙役与周围百姓询问事宜,顿了顿脚步,还是回到马车上。
不多会,在王六的调停之下,百姓慢慢散了,拥堵的街道逐渐恢复秩序。
那辆宽大的马车也慢慢往前走,车夫轻挥一鞭,驱马前行,车帘迎风轻轻掀起,一双慵懒修长的丹凤眼露出淡漠的微光,转瞬即逝,叫人看不清那墨黑瞳仁里的情绪。
柳长青坐在马车里愤然,将方才的事细细叙说。
丹凤眼的主人自掀起的一角车帘望出去,瞥见一身粗麻着装的妇人,正是柳长青说的“姑娘”,她低垂着头站在王六身侧,看不到脸,唯有花白的头发自王六肩上露出一角。一步之遥,那个大嗓门的妇人还在为丈夫挨打一事据理力争。
车帘又落下。
交错的瞬间,凌厉的丹凤眼漠然阖上。
这是个极漂亮的男人,羽睫若罗扇,肌肤似脂玉,鼻峰挺秀,薄唇丹朱,棱角分明又美轮美奂的脸上却是一副厌弃神色,他语气恬淡,声音极寒:“从前倒未曾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厌憎这太平盛世。”
喋喋不休的柳长青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