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三队斥候来信,硶曲山西面无敌军踪迹,原地观察;柳林坟东南路发现少许马蹄印并鹿皮水囊束带,疑似敌军行过;西南二队斥候尚无发现,留一队共三人原地观察,其余向西北面深入探查!”
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大帐内回荡,丈宽的融蜡沙盘边站着一个身穿黑甲的束冠少年,面色沉着听完军报后,深思的眼神在沙盘上来回逡巡,低哑呢喃:“水囊束带么?”
沙盘边零星站着几位神色各异的将领。
束冠少年片刻后做出决定:“柳林坟留一队人探看,其余几个向硶曲山西面继续探查,多分几路,详查。”
俊美朗润头戴玉簪的一位将领沉吟道:“水囊束带,未免刻意,应是诈。”
大胡子拉碴的将领粗声粗气:“玉儿说的是。”
被戏称“玉儿”的将领飞过去一记眼刀:“徐进忠,上回胡子拔少了?”
大胡子立马摸腮,退后一步道:“你莫猖狂,才蓄不久,等打了胜仗,留着给我夫人赏观。”
“哼,粗陋狼藉,沐猴而冠。”
“苏豫平,老子记仇了啊。”
沙盘前的少年一边看地形一边笑言:“你俩这么不对付,为我这条小命着想,等会斥候来报后,苏副将随我应敌,徐副将领重骑营待命,老规矩,二十里。”
“得嘞,末将领命!”大胡子哈哈大笑,粗壮的手掌在苏豫平肩上大力一拍:“老子可把我们桓将军的命交你手上了,都得全须全尾地回来!”
苏豫平轻嗤,身子却一动没动,“桓将军是你的?少套近乎,没听说你俩拜把子了。”
“嘿,你怎么恁会咬文嚼字呢!”大胡子喘着粗气怪叫,“前阵在上京我可跟镇北王立过军令状,必定把世子四角俱全地交回去,再给他踏踏实实地送进新娘子的洞房。”
苏豫平惊讶地看向黑甲少年,“将军定亲了?”
桓定尧毫不客气地对着徐进忠翻出个白眼,“阵前议战,一个个的有没有规矩?游蛮子多少人马晓得不晓得?潜伏何处晓得不晓得?仗怎么打?兵怎么分?进还是退?诱还是围?哪来的闲心思插科打诨,不知所谓!”
大胡子用所有人听得见的“悄声”向苏豫平道:“指定是害羞,将军还小,皮薄馅儿嫩。”
“徐进忠!莫说胡子,我看你嘴也别要了。”
“不敢不敢。”徐进忠连忙示弱,扁担似的横眉又气势万钧地往上一扫,“不知将军说的哪家姑娘?让哥几个听听呗,没准儿有认识的,给将军预先掌掌眼。”
桓定尧故意冷下脸色,正待说话,士兵再度来报,道是方才探向硶曲山西面的侦察兵有所发现,往西南方向约五十里处的山坳中疑有大量马匹,据耳朵兵估测,至少有两千骑兵埋伏于山谷中。
营帐中的轻松气氛登时消失,众将领面色冷肃,就所得军报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最终大家一致认为这波山坳骑兵当为诱饵,游蛮子的主力大军应当数以十倍计,且对方这次显然有备而来,一向如疾风骤雨般抢掠砸烧的他们也开始玩弄计谋,不寻常。
徐进忠愤然往地上啐了口,骂道:“职方司那群吃干饭的玩意儿,兵部净派些不中用的饭桶来拖后腿!”
自赵怀南知枢密院事后,便将兵部职方司的职能往外扩了一圈,为防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情形反复发生,凡有战事,必由枢密院议定指派三至五名职方司郎中随军,美其名曰“赞理军务”,实际上他们比监军的权力更大,不仅要绘制战区地图,还由他们探知军情并监审军令,让在外打仗的各军苦不堪言,骂声连天。
桓定尧所领玄狼军乃遥隶禁军,在镇北王麾下。
镇北王手握三十万禁军,常年驻扎北境四路,坚守大周北向三大关口,玄狼军守的乃是战事最为频仍的塍平关,每年都要与南下劫掠的游蛮对上两三次,也因此成就了战力最强的两万精锐。
如今职方司给出的敌军人数与位置不太确切,也只引来徐进忠一声骂,身经百战的将领们没有一个慌张的,在桓定尧的指挥下各司其职。
临出发前,桓定尧将挂在架上的一副软甲扔给苏豫平,“这件你穿上。”边说边紧了紧束袖,眼底锐芒四射,语气依然沉稳从容:“今儿个我们哥俩去咬钩,当大鱼的总得加一层鳞甲,本将军皮薄馅儿嫩,怕不够他们吃的。”
苏豫平闻言大笑:“将军未雨绸缪得紧,我看你这脸也该捂得更严实些。听说蛮女见多了粗壮强横的莽汉,对我们大周玉树倜傥的公子哥可馋得很。”
已大步走至帐外的徐进忠高声讥讽:“嘿哟,这里边两个半斤对八两的,还大小眼儿地互相奚弄呢?”
众人说话声三三两两远去。
元灼站在帐中角落,眼见着他们一个又一个走出营帐,急得手足无措,她嘶声向他们叫道:“别去,别去……”
她想拉住他们,无奈手脚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费尽力气挣扎也无用,只有叫喊,发了疯似的叫,可他们像是不长耳朵,兀自谈笑议论,径直昂首而出……
桓定尧是最后一个走出营帐的,掀起帘笼时,不知是否感应到什么,撇首回顾,却只向着元灼钉定的位置展颜一笑——
而后,鬓际散发乌黑柔软,飘扬出不谙世事的舒展弧度,仿佛一株迎向初阳承沐春晖的稚草,风霜无惧地坚信生命之顽强劲韧,对雷火燎原的摧枯拉朽之酷烈不屑一顾……就那么赳昂地转首出帐。
“别去!”
……
床上发丝花白的女子已昏迷近三天。
自三日前她被谢公子从马车中抱出来,进入这间原本由谢公子居住的厢房中后,便一睡不起。期间请了两位郎中看诊,一个说是虚症宜温养进补,另一个说是心病乃病患自己不愿醒来……两位郎中都很默契地没开药方,只交待不痛不痒的进补事宜,道是等姑娘醒来后好生将养。
问题是,她不醒来啊!
不仅不醒,这姑娘睡得却也不安稳,应是在做噩梦,时不时额头汗液涔涔,嘴里不清不楚地嘶哑哭叫,像在叫什么人不要离开。
女使流云不知第几次拭去她额头的汗珠,心下暗叹:怕是个痴情的死心眼姑娘,叫哪家郎君辜负了,不但愁白头发,更落得一身奇症,真是作孽。
神思飘转间厢房门吱呀打开,走进来一个衣着朴素却气度不凡的老妇,年过半百,些许脸纹,一双沉静洞明的眼睛将她松垮皴皱的皮肤衬出几分肃穆庄严之态,双手交握腹前,沉肩挺背,视线扫过床榻,“公子命老身来此处照理一位姑娘。”
她缓步走到床前,看清床上之人的脸时,古井无波的双眼,猛地定住,眼底铺满错愕。
流云被她的气势吓住,没有察觉她的异常神色,在妇人未行至床前时便主动起身退开,回首瞥见谢公子大步迈进房内,对那老妇颇具敬意地行礼道:“劳累范娘子为我奔波。”
“公子客气了。”范娘子面容复归沉稳,“这位姑娘是何病症?”
“郎中所言大体相差无几,道是心气郁结所致虚症,宜温缓进补。”
范娘子半坐在床边,向看起来面色平常实际根本藏不住眼底忧虑与关切的公子投去会意的眼神,“老奴知晓,公子放心吧。”
之后,这位范娘子以一种对调理虚症很有经验的架势吩咐流云、流霞两个女使准备铜盆热水、薄被、木梳等寻常物事,她自己则寸步不离床边,每当床上女子梦魇般或低语或嘶叫,她都紧紧握着她的手安抚般回应,“不去,他们不去。没去,都在呢。”
温和但果断,反反复复不厌烦。
流霞性子活泼,大着胆子问:“这样有用么?这位姑娘不日可醒来?”
范娘子镇静地用细软棉布擦拭女子额际,“我也不知。郎中既然有说过是她不愿意醒来,想来梦中有太多不愿放手的人或事,我只想叫她知晓,她醒来后身边亦有关切她的人,或许她听到后就会愿意睁开眼看看吧。”
流霞听得眼窝一热,忙不迭准备新的热水与棉布去了。
黄昏时分,这姑娘还是没有醒。
流霞坐在廊下与流云低声说话:“你说那姑娘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呀,这再睡下去,怕是要醒不了了。我听我娘说,我们村从前有个小郎君,上山打猎从坡上跌下来,摔到头,就这么一睡不醒,看过许多郎中,都没用。我娘说,那是叫山神爷爷吊走魂魄了,虽生犹死。”
流云的关注点却不在这,“我看这姑娘身份不简单。那日谢公子抱她下马车,神色焦急得很,我们公子近几年来往上京与淮阳数次,我一直随侍左右,从未见过谢公子有那等神情……”借据的事,她没有说。
流云分明记得那借据是让谢公子拿走看了,并未归还,可等元姑娘上门来还钱时,却说借据放在房中,不曾注意。她们公子这位不知从哪房亲戚表过来的“表哥”一直神神秘秘又寡言少语,极少见他对旁人之事上心,那天却偏要看借据……
流霞性格疏落,对此等没影又不好猜的事情兴趣寥寥,“管她是谁呢,我只觉得她挺可怜的。看起来年岁也不大,头发已经花白,我看她那白头发比范娘子还多些。这要换做我,一定会哭死的。”
听她这样说,流云亦心有戚戚,“是啊,女子最是看重容貌。若是我们姑娘,便是睡醒起来看见脸上有个红印子,都要叫院子里的人忙活大半天。”
流霞悄悄吐了吐舌头,“幸好咱们不在姑娘跟前伺候,总是公子好多了,宽厚可亲。”
“好了,莫再多说,叫人听见咱们妄议主家的不是,可就罪过大了。”
厢房内,脚步迈至门边的范娘子并没有立刻出去,放在从前,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使必得喜提一顿教训,可如今……她一个公子身边的老弱妇孺实在没必要上赶着惹人不快。
等那说话声与脚步声一起消失好一会后,她方才起身。
打开房门,视线一暗。
范娘子道:“公子入夜来此,房中之人并非您的家眷姊妹,恐对那位姑娘的名节有损,公子此举不妥,应当回避。”
换做从前,谢君实就听话避开了。
可今日他一动不动,反问道:“范姑姑没看出来那位姑娘是何人么?”
范娘子气息顿了一顿,马上道:“正是看出来了,老身才进言公子避嫌。”
谢君实却突兀道:“她叫元灼。”
范娘子惊讶之余没能及时压住眼底的震惊,“可,她与桓家尧哥儿长得一样……”
谢君实意有所指道:“上京谁人不知镇北王妃诞下的乃龙凤双胎,如今桓将军的胞妹就在王府中,平日与京中高门贵女多有走动,那才是与桓将军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言罢,往内打了个褶的丹凤眼突然气势凌人地沉落眼皮,压迫感极强,“范姑姑莫要老眼昏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