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若没有大队长的那句叮嘱,乔然一行人是不会有把韩文成送去赤脚大夫这一步骤的。谁都不想惹一身骚,韩文成就仿佛是个智力不全的家伙。

    以他的性子,他们在赤脚大夫那儿垫付的钱韩文成是不可能还的。

    回村路上,乔然和钟栋梁一左一右拖着韩文成,整个队伍安静如鸡,没人开口说话。

    “韩文成就是个祸害!乔哥,我们能不能跟大队长说,把他分出知青点啊?”

    这些天深受韩文成折磨的刘宏,恼怒踹路边草丛,出声打破这凝固的气氛。其他知青都还好,唯独他刘宏,床铺一边挨着韩文成。

    那叫两眼一抹黑啊,这人真是不分白昼黑夜的看那本破书,嘴里不停念叨,跟西游记里的唐僧一样。

    “刘宏,这话以后别说了。”钟栋梁皱眉制止,“要让别人听到影响不好。”

    大家都是下乡的知青,在老家见过不少人因为说错话被扣上帽子,下场没一人好的。

    刘宏也意识到说错话了,猛抓几下短发泄愤:“那还听大队长的话带他去赤脚大夫那里吗?我反正没钱垫不了,你们都清楚我平时过得啥苦日子,看我这衣服,破了缝,缝了补。”

    刘宏家庭组成复杂,惦记着远在家里的小妹。省吃俭用,每隔一两个月还会寄点余钱回去。

    这话一出,帮着出来找人的知青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纷纷开口。

    “乔哥,我也没钱。”

    “我也没有。”

    女知青庞珊珊在下乡火车上就认识了韩文成,对他文质彬彬的模样有些心动。见状于心不忍的说:“你们太冷血了吧,只是帮韩知青垫付医药费,他肯定会还的。”

    刘宏翻白眼,“哦,你不冷血,那你垫钱吧。”

    庞珊珊家境要比大部分知青好一些,双职工父母,自然底气十足。

    “垫就垫,我相信韩知青,他才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人。”

    最后下山的陈远放没让两儿子摘野桃,大白天扎眼。他当上大队长后,陈家人行事谨慎不少。若不小心被村里人看到,分桃子都不算啥大事;落入想拉他下马的人眼里,去公社告上他一状就完蛋了。

    经这一折腾,到上工的点了。

    陈远放让老大老二去上工,想了想还是去了趟老吴那里。

    赤脚大夫姓吴,是个快五十岁的老头子。据说是当年逃荒来到村里,然后就待下了。村民有啥毛病就去找他,药材是自己上山找的,晾晒干,所以诊费不高。

    “老吴,韩知青醒来没?没大问题吧。”

    老吴在翻晾屋内架子上的草药,“没大问题,就摔到后脑勺了。身体弱,吃食没跟上。那谁已经醒来了,一群人刚走。”

    “行。”陈远放捶捶后腰,“我最近腰老是疼,老吴,你给我开两副药呗。人老了,稍微忙点累点身体就到处痛。”

    老吴停下手里的活儿,走过去掀起他衣服,手覆上去来回按压几下。

    退出去从柜子里拿出两贴膏药,“陈老哥,你这腰是老毛病了。我这本事治治小毛病还行,你这我没法啊。我劝你还是去县城医院看看吧。”

    陈远放感觉腰好多了,不在意的说:“队上缺不得人,马上就夏收了。等这茬结束我再去。”

    这话都说千百遍了,老吴无奈叹气。

    ——

    在家的陈青鱼原本说午睡的,奈何那破小说破剧情不断在脑海中晃来晃去,把她都给晃出焦虑感了。躺下好久没睡着,爬起来在村子里闲逛。

    听村民议论韩文成没事了,还好生失望。

    这就是男主吗?运气真好,居然屁事没有!!

    她恹恹的蹲在路边,揪着野草嘟囔着臭骂写小说的作者。午后树上蝉鸣声悠长不断,还吹来几缕清风。

    女人们三三两两的去拿上农具,说着话走向地里。

    “阿鱼,蹲那儿干啥呢?走,跟婶子去地里啊。”孙春秀大老远就看到陈青鱼,笑着逗她。

    孙春秀是白粥的妈,隔壁白老婆子的儿媳妇。为人爽利,把家里家外收拾的干干净净。

    “婶子,我不去。”

    陈青鱼还没说两句,边上的王大娘就说话了。

    “哎哟,还是青鱼命好啊。我记得长这么大你还没去过地里干活吧。大队长和李姐是真疼闺女啊,我看县城里那些姑娘都没青鱼过得滋润。”

    “长得也白白嫩嫩的,跟刚出生的小猪仔一样。这要是谁家娶到青鱼,有大队长当亲家就享福喽。哈哈哈。”

    话中带刺,不是好话。

    陈青鱼听到那句“像刚出生的小猪仔”,小脸唰的一下就沉了。这什么烂比喻啊,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孙春秀面色尴尬:“王大姐,话不能这么说吧。阿鱼是没去地里上工,但她在小学教书啊。这也是在周末放假。”

    王大娘扣扣鼻孔,脱口而出:“教书?她教的那叫啥啊,我看都是不正经的玩意儿,就你还当回事。”

    还教小孩唱歌,那是正经姑娘家该会的吗?以前唱歌都是那啥大家看不起的。

    “王家的,你少说点,为你家俩孩子积点德吧。”听不下去的村民插话说道。

    陈青鱼估摸着是自己近两年不爱出门,让村里这几个挑事精觉得她变好欺负了。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王家的一大家子就是林山大队的老鼠屎。

    她站起来,小脸绷着看向王大娘:“对,我有爸妈,有哥哥嫂嫂们,我就是命好。你要是羡慕,可以去找你爸妈。”

    围观的村民不客气的笑出声。

    王大娘她娘家在离县城更远的偏僻大队里,十多年前从山上抓了只小野猪仔吃了,几天后一家子人全被野猪咬死了。

    让王大娘去找她爸妈,哈哈哈。青鱼这闺女这张嘴巴啊,还是那么毒,一点亏都不吃。

    骂骂也好,免得王大娘整天盯着别人家祸害。

    陈青鱼继续输出:“王大娘,我读了书,喊你一声大娘。你不会以为你就是我长辈了吧,我家的事还用不着你来管。我爸兢兢业业为大队办事这么多年,你们有什么困难,我爸都尽力给你们解决了。”

    “王大娘,你不会忘了吧。闹饥荒那三年,要不是我爸省下家里口粮接济你们,你两个儿子早去见你爸妈了。”

    “我在小学教音体美课程,是经过学校和上面领导批准了的。你看不起音体美,那就去县教育局大闹啊。跟我说这些话,可不管用。”

    陈青鱼微微一笑:“对了,王大娘,你要是没途径向上面反应的话,我给你推荐一个人啊。我三嫂在县教育局里工作,你需要吗?”

    王大娘面如菜色,她哪招惹得起那些大领导啊。说那些话,就是看不惯陈青鱼太悠闲。对陈家这般惯着一个早晚要嫁出去的丫头,心底嫉妒得慌。

    用这么多钱去养丫头,还不如给她老王家养两个儿子。

    陈远放说是当大队长为人民服务,那还不是啥好处都没给老王家。家里那么穷,过得那么苦,也没见陈家给钱帮助一下啊。

    “我记得陈老三在县城教高中,他媳妇在县教育局挣钱啊。我嘞个老天爷啊,陈老三才是陈家最享福的那个吧。”一村民喃喃出声。

    “那也是人家陈老三努力,大队长一家又愿意供孩子念书。周围几个大队,就陈老三一个念过大学。”

    众人接连感慨,心里对大队长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王大娘忘了陈家还有个有出息的陈老三,生怕陈青鱼要跟她算账,扛不住眼神压力灰溜溜的跑了。还死性不改在心底咒骂。

    呸!跑去别人家入赘的儿子算什么儿子,肯定是陈家想攀高枝,把陈老三卖给韦家了。这种丢死人的事也好意思拿出来说,真不要脸。

    在边缘围观的知青们,一个个眼睛瞪得老大了。

    都听说过大队长家的小闺女长得漂亮,再知道陈家从没让这小闺女下过地,女知青们是真的羡慕了。

    庞珊珊心情复杂,就算家里再宠她,爸妈还是在下乡人选中默认了是她。之前还暗自不屑过,心想乡下女孩再漂亮能漂亮到哪儿去,这群没见过世面的村民一定是夸大了。

    现在见着本人了,她不得不承认,是很好看。

    “说的太好了,我要是能这么会说,我和妹妹可能就不会分开了。”刘宏激激动的抹着眼角,对人群中的小辣椒投去崇拜目光。

    乔然压下胸间的悸动,很清楚自己没本事拥有这个鲜亮清纯的女孩子。余光却注意到右前方目光落在陈青鱼身上的郁知青。

    郁行,这个知青不简单。

    一批知青同一天到达,偏偏这个郁行之后好几天都不在大队上。大队长还对其十分客气。

    知青点只有两个厨房,男知青和女知青各一个。郁行来了后,没有融入其中,而是花钱找人在旁边砌了个小灶。给出的理由很充分,‘他有洁癖’。

    住的屋子也是花钱单独一间。

    这大手笔,把知青们看得一愣一愣的。单就这两天花的钱,都能抵上知青点所有知青近大半年的开销了。

    郁行性格冷淡疏离,习惯独来独往,几乎不与知青们交流。但知青们还是能看出他背后家世不一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家自己单独过也没影响到集体,就这样相安无事的相处下去了。

    身为知青点的老大哥,乔然和郁行接触过几回。感觉对方很奇怪,有种平等看不起所有人的疯批美。

    说家世不一般吧,跟着上工一天没迟到请假过,挣得工分快赶上本地人了;单独厨房和屋子,浑身气质和体态以及那些家具衣服,足以说明天之骄子。

    察觉到身后视线,郁行收敛唇角淡淡笑意,转头看去。

    乔然猝不及防和他对视上,仿佛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无处遁形。挤出笑打个招呼,和钟栋梁去地里了。

    陈青鱼昂首挺胸的冲村民们笑着,眉眼得意的像只捕到大鱼的小猫,在朝同伴们高调炫耀着她的成果。

    骂了一通,身心舒畅。

    这回是没人上赶着找骂了,村民们七嘴八舌的夸赞着陈青鱼。夸赞的话总是听不厌烦,再听一百遍都不嫌啰嗦。

    要上工,周围人没过多停留,没几分钟就尽数散去了。

    人群散去,挤在人群中、尚未离去的青年显露出了身形。高挑挺拔,身材恰到好处,不过分瘦弱。

    清冷面容上扬起一抹极轻的笑,让陈青鱼想到了课本上见到过的雪莲花。只有雪山上才有的植物,稀少罕见。

    陈青鱼一眼就看到了他,眼睛亮了亮,这不是上次看到的青年吗?他怎会在这里。

    李月那天和陈灵儿去知青点,就知晓半路上碰到的人就是老伴口中说的那位郁知青。她以为闺女是单纯好奇,就没多想,回去后也忘了说这事。

    “你是谁?”

    陈青鱼走过去,大大方方的询问。然后,她就眼睁睁的看见青年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郁行一秒恢复正常,快的让陈青鱼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你好,我是郁行。”

    这名字耳熟,陈青鱼长长的‘喔’了一声,“我知道你!原来你就是我爸说的郁知青呀。上次谢谢你救了我和灵儿。”

    无忧无虑的女孩,语调轻快欢悦,比那百灵鸟儿的声音还要动听。

    郁行清晰感受到胸膛里嘭嘭直跳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他稳住心神,“不用谢,我没帮多大忙。我刚到这里不久,反倒是给大队长添了许多麻烦。”

    陈青鱼一本正经的说:“为人民服务是大队长的职责,应该的。”在外面,陈家人都很统一的维护自家人。

    她想起什么:“忘了自我介绍,郁知青,我叫陈青鱼。”

    郁行轻笑出声,黑发下的耳朵微微发烫:“我知道你。很高兴认识你,陈青鱼同志。”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郁知青。”

    陈青鱼从小就知道自己长的好看,很喜欢照镜子欣赏脸蛋。久而久之,就有些颜控了。越看郁行越觉得喜欢,想带回家珍藏起来。

    想到对方是个活生生的人,她可惜的叹气。

    这声轻微叹气,引起了郁行的注意。他低头看了今天穿的衣服,整洁的;鞋子没有泥土;双手干净白皙。

    难道是脸弄脏了?

    可他出门前洗过脸了,不应该啊。嗯,屋子里还该添一个镜子。

    “我脸上是有什么吗?”郁行问道。

    陈青鱼诧异摇头:“没有啊。”闻言再认真看了遍他的俊脸,直白夸赞道:“郁知青,你真好看。”

    郁行白皙面容泛红,似是不好意思。女孩那双明亮眼眸像是灼热滚烫的岩浆,刺得他无法继续对视,又令他埋藏在皮肉下的血液迅速翻涌起伏。

    怕被女孩看穿他的别有用心。

    身后是郁家,从少时到现在,有无数女孩委婉的向他表达过喜欢。但没有一个和陈青鱼一样,仅仅一个眼神和一句普通的话,就能让他情绪跌宕起伏。

    郁行不曾想过,会在这条他没有期待的人生道路上遇到心动的女孩子。

    想继续留下和陈青鱼说话,又无比清楚意识到:他需要冷静。

    “谢谢。”郁行佯装淡定的谦虚,再待下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要去上工了。”

    他庆幸自己这次出门前带了补充体力的巧克力,递过去,“请你吃糖。”手指修长,粉色掌心里放着两枚包装精美的巧克力,表面印着外文。

    陈青鱼没有立刻接过,“这是什么?”

    “巧克力,很甜的。你应该会喜欢。”

    陈青鱼知道巧克力,高中那会儿有人分她吃过。又香又甜,比蜂蜜都还要好吃。巧克力很贵,县城里的供销社都没有卖这个的。

    知道吃人嘴短,她心痛的拒绝:“我不要。太贵重了。”眼神就没从巧克力上挪开过。

    郁行将巧克力强行塞她手心。肌肤触碰的那一瞬,他只觉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送给你的见面礼。”

    说完转身快步走远了。

    没走几步,就开始懊恼方才说错了话。普通的巧克力怎么能算见面礼呢,是他心急了。

    希望她不会介意。郁行脊背挺的笔直,沉着脸已经在思考要托远在沪市的好友帮他买些什么了。

    陈青鱼茫然的眨眨眼,视线在巧克力和远去的背影二者之间来回跳动。第一次有人送她见面礼诶,还是她爱吃的甜食。大城市来的知青就是规矩多。

    背影消失在视野里,她指腹摩挲着巧克力光滑的包装,犹豫了下,还是撕开掰了一截放进嘴里。醇香浓郁的巧克力香瞬间弥漫口腔。

    哇哇哇,她好喜欢这个巧克力!

    郁知青真是个好人。

    陈青鱼哼着自创小曲儿回家带娃了,小跃跃就是那个娃。有课去上课,没课在家带娃,她一天天忙着呢。

    巧克力是好东西。她给小跃跃分了一小块,剩下那没撕开的放进了抽屉里。

    王大娘下午教训陈青鱼不成反被教训一通的消息,很快传进了陈家人的耳朵里。奈何陈家人对陈青鱼有着极厚的滤镜,只听进去了前面。

    下午一下工,憋了一肚子火气的李月满地找王大娘的身影。大概是知晓会被骂,王大娘躲的严实,没叫人发现。

    李月找王大娘不成,转头就对着迎面走来的王家三父子一阵骂。骂的有水平,不是一味的脏话骂词,而是夹杂着这些年的事实。

    把不明所以的王家三父子骂得抬不起头,还反驳不了一句。王老头多少年没被人指着鼻子骂了,更是气得满沟壑褶子的脸直发黑,浑浊眼睛阴沉的可怕。

    李月才不管那么多,骂够了回去安慰闺女去了。

    这一顿臭骂,还起到了别的效果。把两儿媳妇的皮又给紧了紧,特别是老二媳妇刘招娣,一路上吭都不敢吭一声,走路悄悄,生怕发生声响来被骂。

    到家后,张慧和刘招娣也顾不得今晚是谁做饭了,齐刷刷的直奔厨房而去。

    见闺女不像被影响的样子,李月说:“阿鱼,妈帮你骂回去了。下次再有这种事,有爸妈在,不用你费口水。”

    陈青鱼笑嘻嘻的点头:“妈,我也没吃亏的。”

    “没吃亏就好。等你爸回来,我定要跟他说说王家那几个。也就你爸烂好人,王家这种人当年都要救。看看,这救了个什么烂东西。”

    “就是可怜了小莲姐。当初说要给王祖娶媳妇,把小莲姐卖了。呵呵,这都几年过去了,还不是没娶上。”

    陈青鱼在爸妈面前没有遮拦口:“就他们这种人,嫁进去的女孩才真是一辈子完蛋了。希望王祖这对兄弟打一辈子光棍!”

    李月没戳破她天真的话。王家要是狠狠心的话,还是有人家为了钱把女儿嫁过去的。

    陈青鱼甩甩她的胳膊:“妈,你快把眼睛闭上,我给你尝个好吃的。”

    “好,妈闭上眼睛了。”

    李月没问闺女哪来的好吃的,毫不迟疑的笑着闭上眼睛。

    陈青鱼掰了三分之一塞进老妈嘴里,雀跃的邀功道:“妈,甜不甜?”

    李月细细尝着嘴里的味道,品出这不是普通糖果:“甜。阿鱼,这东西你哪儿来的啊?很贵吧。”她活了几十年都没吃过这么细腻的糖果,比白糖还要甜一百倍。

    “别人送的。”

    陈青鱼坦然说,“这叫巧克力。这东西对他来说不算啥,妈你就放心吃吧。”

    李月能放心吃就不叫李月了。但看闺女不愿细说,没急着追问。大不了她平时多花点时间守着就好了,外面的大尾巴狼总不能上门来叼走她家闺女吧。

    又掰了三分之一,陈青鱼趁没人注意喂给了老爸尝尝。剩下的三分之一,留着明天吃。

    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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