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倾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抱过他了。
十三岁少年身形抽条得厉害,肩膀变得宽而硬朗,腰身劲瘦有力,个子窜得飞快,几乎和她一般高。她还记得刚捡到他时,他还只到她胸口,抱在怀里像个软乎乎的团子,如今却已经能清晰感受到骨骼的轮廓,还能听到他胸腔里重重的心跳声。
“若是还气,你骂我两句,打就不要了,我怕疼。”她把脸颊贴在他背上,声音软软闷闷的,极尽所能地撒娇,“别不理我啊。”
“不骗你了,真的!”她信誓旦旦,再加筹码。
哪吒身形微僵,却没再推开她。
扶倾心中一喜,趁机收紧手臂,像以前哄他那样轻轻晃了晃,语气软得要掐出水来,“吒儿,求你了……”
屋内静了一瞬,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半晌,哪吒终于开口,声音低哑,“……松开。”
“不要。”扶倾耍赖,下巴搁在他肩上,“除非你原谅我。”
哪吒呼吸渐渐乱了,他的手慢慢抬起,就要覆上她的手臂,“我……”
“咳,我说,二位——”一道清朗的女声突然从门口传来,带着揶揄的笑意,“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扶倾和哪吒同时转头,只见那女修士倚在门框上,脸色仍然苍白,却笑得促狭。她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扫视,仿佛在看什么有意思的话本故事。
场面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扶倾慌忙松开,脸颊唰得烧了起来,“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哪吒也迅速别过脸,故作镇定地整理衣袖,可耳尖却红得滴血,连带着脖颈都染上一层薄红。
江岫云挑眉,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唇角的笑意却更深了。
扶倾慌乱地掸着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强装镇定地轻咳一声,走上前,“你醒了?我帮你看看伤势。”
她伸手去探江岫云的脉象,不料指尖刚搭上对方手腕,江岫云却突然脸色骤变,五指如铁钳猛地扣住她的手腕,眼中寒光乍现,“你身上怎有妖怪的气息?”
话音未落,江岫云另一只手已经开始掐诀,“你不是人?!”
扶倾一惊,下意识想抽手后退,却被她死死钳制。
“住手!”
一道光刃闪过,哪吒一步上前,已横挡在两人之间,手中匕首出鞘,眼神凌厉,“她不是妖怪!”
江岫云冷笑,“不是?那她身上这股气息是怎么回事?”
哪吒一时语塞,扶倾站在他身后,指尖悄悄拽住他的衣角不让他攻击。要是平时,以这小祖宗的暴脾气,早就一枪攮上去了,如今却因连带着她才有所顾忌,生生按捺住杀意。
扶倾心下有些感动,他明明知道她是妖怪,却还是护着她。
“三日前她为救一孩童被妖怪所伤,妖气入体尚未散尽。”哪吒面不改色地编瞎话,扶倾险些为这精湛的演技鼓掌。
江岫云盯着哪吒,质问道,“我刚才看过了,这荒郊野岭的,山头上只有你们一户人家,两个半大孩子独居此间,样貌气质也绝非一般农户……”她逼近半步,眸光如电,“你们究竟什么来路?”
哪吒薄唇紧抿,眉间皱起沟壑,暗忖是该继续解释还是直接攻她命门。
“姑娘这般咄咄逼人,便是对救命恩人的礼数?”扶倾一把将哪吒拽到身后,眸中泛起冷意。她自己受些猜疑恶意无妨,但绝见不得旁人这般审问欺负哪吒。
江岫云听罢,似是想起什么般松开力道,清秀的眉毛蹙在一起,她抚着胸前毒伤,终是低声道,“对不住,是在下唐突了。这毒伤是妖物所害,难免多疑。”
扶倾见她如此黯然神伤,心肠又软了下来,开始她最擅长的一套,信口胡诌,“那个……其实我是临镇的官家小姐,逃婚到这暂居……”
哪吒眉梢高高挑起,那表情明晃晃写着,好啊,这样扯谎是吧。
江岫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认同了这一身份,又把目光转向了哪吒。
“我……”
哪吒抱起手臂深吸一口气,突然板着脸掷地有声,“……是她童养夫。”
扶倾???
满室寂静。
扶倾瞪圆了眼,耳尖烧得犹如天边赤红的晚霞。
江岫云的表情从震惊到困惑,最后化作了微妙的了然,“哦~”
她点点头,“原是如此。”
扶倾涨红了脸,一把掐住哪吒的后腰软肉,用牙缝挤出气音,“你胡说什么!”
少年吃痛地缩了缩身子,却仍是面不改色,绷着张脸尽显演员素养,他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她自幼体弱多病,家中命我随身照料。此番逃婚,我自然是要跟来的。”
江岫云瞧着扶倾羞恼的表情,又看了看哪吒故作镇定的样子,突然笑了,“行吧,你们小两口的恩怨,倒是我多事了。”
她摆摆手,转身往柴房走,临出门前还回头补了一句,“你们,还挺有情趣的。”
扶倾:……
哪吒:……
等江岫云走远,扶倾才咬牙切齿地一把揪住哪吒前襟,将他恶狠狠拉向自己,“你方才在瞎说什么?啊?”
哪吒别过泛红的俊脸,继续嘴硬,“是你先戏弄我的。”
“不是,那你也不能在外人面前……”扶倾说到一半羞恼难言,丢开他跺脚就走。那绯红的脸颊与慌乱的步伐落在哪吒眼里,竟是让他口干舌燥,喉头发紧。
原来,逗弄人是这般滋味。
哪吒抚着怦然作响的心口,暗想,怪不得扶倾这么喜欢逗他,确实……挺有意思的。
“外人……”
哪吒细细琢磨着这个词,唇角不自觉扬起来。
-
竹舍的门扉被轻轻叩响,扶倾正俯身为江岫云换药。
门一开,扑面而来是一阵清冽的沉香味,叶春生一袭簇新的青色长衫立在阶前,发冠换了镶玉的,温润生光,腰间悬着的香囊随着步伐轻晃。
正是扶倾前两日随手赠他那只。
“叶某特来为扶倾姑娘复诊。”他拱手作揖时,眼风却直往扶倾身上飘。
江岫云斜倚在榻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年轻大夫红透的耳廓。
扶倾闻言抬头,“叶大夫,正巧。”她挽起散落的鬓发,顾盼生辉,“我这有位伤患,伤势初愈,劳烦您再给瞧瞧。”
当得知江岫云是扶倾救下的人之后,叶春生顿时眉眼泛光,连声夸赞扶倾人美心善,菩萨心肠,直把扶倾夸了个大红脸,还没来得及谦虚,忽听“咻”一声破空锐响。
一杆竹枪擦着她腰侧钉入墙缝,把她卡死在原地。
扶倾恼怒地往外头看去。
院门口,哪吒逆光而立,暮色为他的轮廓镀上晦暗不明的神色,却掩不住周身翻涌的戾气。
-
“江姑娘身体里的毒素已清,服这两剂药,再休整几日便可。”叶春生指尖搭着江岫云的脉,目光却黏着院中那道窈窕身影。
扶倾正踮脚采撷桂花,发梢沾了几片金灿灿的碎花,花瓣落了满肩。
“叶大夫。”江岫云突然开口笑道,“你按错手了。”
“啊!恕罪恕罪!”叶春生慌慌张张换手,脸涨得通红。
砰!
药碗被重重掼在桌上,黑褐色汁液溅起,正好污了叶春生雪白的袖口,“喝药。”哪吒抱臂而立,眼底凝着寒霜。
他眼神睨在那片污渍上,少年眉梢眼角写满刻意,语气冷冽,
“手滑。”
扶倾正好抱了新折的桂花踏入室内,准备做些桂花酿,看到叶春生狼狈擦拭袖口,便扯了手帕给他。叶春生腼腆地接过,怔忪出神,盯着帕子像是得了什么珍宝。
“扶倾姑娘!”
他突然出声,从随身布袋中掏出一本装帧考究的书册,双手捧着递给扶倾,扶倾正要从他身边走过,便把桂花顺手塞给了一旁沉默伫立的哪吒,伸手接下,“这是?”
“是家传的《百草经》,闲来无事誊抄了一份。”叶春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下见扶倾姑娘似乎对草药医术很感兴趣,若是用得上……”
“啊,这太贵重了。”扶倾便要推辞,叶春生却执意相赠,推让间两人衣袖相叠。终是抵不过他殷切的目光,扶倾只好接过,抬眸含笑,荡开一池春水,“那就先谢过叶大夫了。”
“医馆药圃新栽了雪见,姑娘若得空……”他红了脸,再不敢对视。
“好啊。”她笑着应下。
而这一切,全落入了哪吒眼底。
他死死攥着桂花,眸色阴沉如夜。嫩黄的花瓣在他掌心碾碎,汁液染了指缝,没来得及挑去的细小树枝扎入他手心,刺出深深的凹陷与猩红,可他浑然不觉疼痛。
扶倾余光瞥见他,刚想招手唤他过来,却见他扬手便将残枝掷在桌上,冷了脸转身就走,踏碎一地花影,连个眼神都吝啬给她。
她一愣,慌忙追上去。
“吒儿?”她轻轻扯住他的袖子。
哪吒踢开院门,越走越快,“松手。”
扶倾不明所以,追着他跑,手仍不肯放,“你怎么了?”
“没怎么。”他声音硬得像冰,压着粗喘,甩开她手的力道让她踉跄了一下,“你继续聊你的,不必管我。”
扶倾咬了咬唇,小跑两步绕到他面前堵住他,“吒儿,别闹脾气了,有话好好说嘛。”
哪吒终于看她,眼底却是一片冷寂,像是深潭表面覆了一层薄冰,稍一触碰就会碎裂。
“我闹脾气?呵。”他忽然轻笑,笑意却不达眼底,“那大夫博学多才,悬壶济世,哪像我只是个顽劣无用的山野莽夫,连草药都分不清楚,哪里敢有脾气?”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近乎低吼,“你千万记得多谢谢他,跟他再走近些,以身相许了才好!”
“你在说什么啊?”扶倾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般,“我没有将你和他比,你们……”
她急急去握他的手,却触到满掌黏腻的花汁与血痕。扶倾一惊,手却被哪吒再次甩开。
“与我何干?”他后退半步,声音压抑沙哑,带着不可察觉的颤抖,
“那是你的事,别再来烦我。”
风卷而过,散去一院桂子香,衣袂翻飞间,少年倏得转身,消失在竹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