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狐妖要逃,临夏掷出火印,击中了她的衣角。
待要跟上,只见皎巍闪身向前,用两人之间的灵契传音道:你留下,我去。
想必皎巍此时仍不想跟自己说话,所以即便从身旁擦过,也只是用二人之间的灵兽契印传音,临夏便停住了脚步。
林笔生伏在地上,捂住双耳。
纵使捂得再紧,临烟的话也句句清晰,字字戳心。
沈淑遇,这个名字为何如此熟悉,那个反复出现在他梦中的名字,那张看不清的脸,就是庸夫人?
林笔生头痛欲裂,恍然间回想起跟沈淑遇初遇时的情景。
他只记得,二十年前,初见她时,她已为人妇,仍抛头露面。
当时只是听说,庸夫人之前有一个相好的,上京寻亲活活饿死了。
当年,庸夫人豪掷千金,安置流民,将庸府的粮食一袋一袋地搬至城郊,带头请愿,请家兄上书奏请,给流民一个家。
一时间,庸夫人便成了盛京的传奇女子,不过,除了为穷苦百姓和流民所做的这些,她还有一样东西十分惊为天人,那就是美貌。
自此之后,庸夫人便有了许多追随者,称她为天仙下凡,救百姓于水火。
彼时,人群中的林笔生只是远远忘了庸夫人一眼,心中便想靠近她,哪怕只是做她的随从也好。
但林笔生自知与她相去甚远,而且当时狐妖已然来到他身边,便识趣地没有再去打扰。
二十年来,他一直在暗处观察庸夫人,不知为何,每次看到她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欣喜,甚至为其画上那粉黛,实则也是为了试探,庸夫人是否当真如此不染纤尘。
想到自己对沈淑遇做的这些,林笔生痛苦摇头,眼神中布满血丝:“我不认识什么沈淑遇,我只知道,庸夫人,是个不守妇德的女人。”
临烟哼笑一声,“她不守妇德?你可知,你那粉黛为何对她有效?”
沈淑遇似是不忍再听,掩面背过身,肩膀微微耸动。
林笔生继续道:“是他自己对自己的夫君不忠,所以才会中粉黛的毒?”
临夏听了半日,心道,连她这个不知前因后果的局外人都听明白了,林笔生竟还在自欺欺人,于是开口道:
“你都说了,对自己夫君不忠,便会中毒。她当然不忠,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爱过庸世才。自始至终,心里都只有你、林笔生。”
“我说的对吗?临烟。”临夏说着,抬眼问道。
“没错。”临烟走到庸夫人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沈淑遇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掩面缓缓转回身。
她也曾庆幸,林笔生忘了也好,忘了沈家对他们林家做过的事,他们就可以重新开始。
但是事与愿违,认识林笔生后,接踵而至的,竟是源源不断的灾祸。
先是失去女儿,随后便沾染怪病。
现下,事已至此,她已不能再逃避。
临烟轻声道:“庸夫人,还是由我来替你说吧。”
沈淑遇紧紧握着那条鹅黄色锦帕,轻轻擦了一下眼角,道:“无妨,我自己说吧。”
“好。”临烟点头道。
沈淑遇走到林笔生跟前,缓缓蹲下,用双手将其托起。
四目相对,林笔生渐渐恢复了平静。他双手颤抖,似是不忍,伸手抚上沈淑遇苍老的面庞。
只是还未触及,复又惊惧抽回。
沈淑淡然开口道:“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林笔生偏过头,垂下眼帘,不再看她。
“其实该怪的人,是我。”沈淑遇轻声道。
林笔生再次看向眼前之人:“不是的。”
沈淑遇浅笑,道:“其实,《女行天下》和《女子之为德》,都是我写的。”
“什么?”林笔生一脸震惊道:“竟然是你。”
遥远而温暖的感觉从他心底涌出,整整二十年,难怪明明一开始就给人画眉,中毒者几近于无,近两年却突然爆发。
“没错,你的出现,重新点燃了我的希望。我鼓励女子勇敢反抗世道的不公,追求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以这两年间,才有这许多女子冲破传统的牢笼,勇敢踏出了那一步。只是不曾想,仅一步,便将她们推向了深渊。甚至许多才德兼备的女子,因不忍怪病的折磨,结束了自己生命。所以,都怪我。”沈淑遇说着,泪水再次涌出眼角。
“不,不怪你。”
为了讨好狐妖,林笔生曾默默感谢过这两本书的作者,只是没想到,那个人,却是因为自己才写的,也是被自己伤害最深的人。
虽然并未记起从前之事,但记忆之中,二十年前初遇沈淑遇时,他便已知她的善良和大义凛然。
“你可知我今年几岁?”林笔生问道。
“三十有七,跟我同岁。”沈淑遇道。
“是了,你知道的,所以你从未问过我的年纪,对吗?”
沉吟片刻,林笔生继续道:“其实,狐妖也给了我一部分精元,因而,我样貌一直与年少时无异。”
“你知道吗?”泪水夺眶而出,林笔生几近哽咽。
“两年前,我为你画完眉后,曾后悔过无数次。因而去求过狐月,看到你痛苦的样子,我才知道,施了妖毒的粉黛,竟如此烈。对不起,庸……沈淑遇,对不起。”
林笔生想要抱沈淑遇,手臂抬起,又缓缓放下。
不料沈淑遇主动抱住了他,心口再次受到触动,他放下顾忌,狠狠将沈淑遇抱在了怀中。
抱着沈淑遇的手越来越紧,若是记忆会出错,可是心不会忘记,说不清道不明,他只想将眼前的人抱紧,再也不要让她离开。
多年的委屈和心酸积压在心间,沈淑遇也难掩心中悲痛,待要诉说,忽见一道炫目的银光向两人直逼而来。
“小心!”沈淑遇用力推开林笔生,眼看箭就要射进沈淑遇心口,临夏再次出剑挡开。
临烟也闪身至临夏身边,护在沈林二人身前。
只见几个护卫,簇拥着庸世才和一个紫衣的女子走了进来。
那女子娇滴滴开口道:“老爷,夫人她竟然……。”
“沈淑遇!这些年,我待你不好吗?你究竟是为何啊?”庸世才气急败坏,摊手跺脚,脸憋得通红。
“住嘴!自你害死真儿的那一天起,你就没资格再问了!”
庸世才瞪大眼睛,道:“你不要拿真儿当挡箭牌,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真儿的死只是个意外。”
沈淑遇冷哼一声。
“我……只是无心之失啊,我只是对她小施惩戒,我怎么知道,真儿她会从房檐上跌下来啊。”
“那后来呢,你为何谎称真儿失踪,既然心中坦荡,为何不告知我实情。”沈淑遇眼眶通红,越说情绪愈加激动。
“此时暂且不谈,之后我自会给你一个解释。只是这画眉的男子,两年前,青瑶曾亲眼见过他,在你房中为你画眉。你敢说你们之间没什么吗?”
“老爷,就是他。而且他二人眉目传情,难舍难分,指不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庸世才身边,那名唤青瑶的女子道。
看清青瑶的长相,林笔生开口道:“原来是你。”
青瑶:“你别胡说,我虽见过你,可我不认识你。”
林笔生道:“当年,我拒绝为你画眉,你便缠上了我,看来青瑶娘子,记性并不怎么好。那说出口的话,又怎能当真呢?”
“你……”青瑶脸憋得通红,顿时语塞。
沈淑遇:“庸世才,你不信我。”沈淑遇道,“”虽与林笔生重逢,可我已嫁为人妇,那时,我从未有任何别的想法。只是感慨时过境迁,我这位故友画眉技艺高超,多年未见,不过请他为我画个眉,你就兴师动众,甚至……害死了我们的女儿……”
庸世才:“我说了,真儿不是我害死的。是她将她弟弟的风筝藏在了藏书室二楼,我惩罚她在二楼念书,念不完不准离开。谁知她竟会失足跌落。”
“不可能,真儿绝不会拿别人的东西,更别说藏了。”
沈淑遇深吁了一口气,继续道:“可你为何又瞒着我,将她胡乱丢在城西的乱葬岗。她可是我们的女儿啊,你怎么忍心?”
“我……我……”庸世才先是慌张,随即恢复平静,道:“二十年来,以为我真的信吗?”
“什么?”沈淑遇不解。
“你是京城第一美女,而我,只是一个用金山银山堆成的草包,真儿那么漂亮,每次我们一起出门,旁人都说我们一点也不像父女。盛京哪个男子见你一眼,不对你倾心的,你嫁与我,不出两月便有了身孕,你要我怎么信?”
“所以,林笔生接近你,说他可以帮你试一试,我对你是否忠诚,你就把他叫来了是吗?”
庸世才和林笔生皆是一惊,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那日,我一眼便看见了他,我以为我眼花了,以为是梦。可是我真切地看见了,你们在偏院密谋试探我。”
“你……”林笔生看着沈淑遇,他知道,此时无需解释任何。
沈淑遇侧过身,与林笔生四目相对。
“我本想告病躲避,可那日你竟说:在下盛京画眉人林笔生。”
沈淑遇说着,脸上逐渐有了笑意:“画眉人,林笔生……那时,我激动地说不出话了,我一直看着你,当时你竟不敢看我。”
片刻后,沈淑遇复又看向庸世才。
“当年我嫁你时,已同你说过。我可以嫁与你,成婚后,不会对旁人有任何心思,但也绝不会爱上你。是你有了不该有的念头。”
“见到林笔生时,我又惊又喜,但时过境迁,已近不惑之年,当年我并未有任何逾越雷池之念。只是没想到,你竟一直都不信我。”
皓月皎洁,临夏抬头望了一眼,心道:人总是想要这世间至善至美之物,可是一旦得到,便会反复试探,这月亮,是否真的会为我停留。二十年倏忽而过,两人怀着各自的心思,以为皆得偿所愿,不曾想不论对谁而言,不过是掉进了另一个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