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船。
河面上,一盏灯笼随着船身轻轻摇晃。
船头是艄公撑篙,此时入夜风平浪静,船舱的窗子上映出一道手持书卷的剪影。
身边传来微微的鼾声,陆含章暼了一眼,继续看手里的卷宗。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船翁,下一处驿站是什么地方?”
“公子,是南程县的幽塘。”
南程县。
陆含章不免又想起三月前那最后一梦。
梦里,娇小的女子骑在马上,忽然回过头,对他说:
“待我回了家乡,定要吃我家乡的塌糕。”
梦里她很少主动跟他说话。
陆含章心念微动。
“明天在幽塘水驿停一停。”
“好哩。”
艄公只觉得这二位坐他船的公子,相貌又好,为人举止又彬彬有礼,出手还很大方。
这通身的贵气,一看身份就不同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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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学。
明伦堂东侧就是教谕署,小小独立院子,正中三间正房,左右两侧是东西厢房。
院子里种了一棵梨树,此时正开着满树洁白,一阵微风吹过,明珠的手心里翩然落下一片小小花瓣。
这是她的家。
她十六年前的家。
十六年,她终于回家了。
东厢房是她和妹妹明月的房间,明珠正要推门,门从里面被打开了,是父亲史芳春的脸。
史芳春举人出身,浑身儒雅,看见明珠,史父脸上涌出一抹笑意。
“明珠?你可算回来了,你再不回来,你妹妹就要逼迫我去寻你了。”
明珠鼻头有点酸,叫了声,
“爹。”
史父给她的感觉很温暖,很亲切,远不是上一世颓废失意的样子。
没等她感慨,妹妹史明月就气冲冲地嚷道。
“史明珠!你为什么平白无故咒我摔断腿!”
明月是家中老幺,哥哥姐姐,父亲母亲和姨娘都很偏宠她,偏她又最是嘴甜讨喜的性格,是全家的开心果。
重活一世,重新见到她最心疼的妹妹,明珠心头猛地涌起一股酸楚。
“明月。”
见明珠到家,史夫人不免嗔怪地看着女儿。
“明珠,你为什么编谎话吓娘?害得娘半夜跑去马道婆家敲门,马道婆还以为娘中邪了。”
李姨娘也在一旁说:
“是啊大姑娘,妾可从来没说过马道婆能医腿这种话,她的符水倒还管点用。”
史父闻言,忙道:
“什么符水管用,那都是瞎编的,有什么问题,只管寻医问药,不许讨她的符水用。”
“是,是。”
李姨娘面对老爷发话,连连点头,不过明珠看她低垂的眼神就知道,她还是会去讨马道婆的符水用的。
上一世哥哥明诚就因为不肯考科举,被李姨娘灌下不少符水。
时隔十六年,再次看着亲人完好无损地一一现身眼前,活灵活现,不是梦,是真的。
明珠忍不住笑了。
“娘!她还笑!”
明月闹起来,一双桃花眼彷佛琉璃流淌。
上一世最后一次看见明月,她已是个大姑娘,长开了的容貌绝色,弹得一手好琵琶,当属教坊司之冠。
那时姐妹重逢,她却冷冷地站在她面前,说道:
“你还来做什么?我们姐妹情分已尽,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以后你有多远就走多远,不要说是我的姐姐。”
那以后,明月真的没有再肯见她一面,直到她听见明月去世的消息。
“明月,姐姐错了。”
明月瞪大眼睛,她倒没想到,平时倔得跟一头牛一样的姐姐,居然这么快就认错。
“认错也迟了。”
“今晚都是我不好,我高烧退了,突然想娘,就跑去县衙找娘了,我看娘忙着做事,不理我,就编了这个谎话。”
“那你怎么回来这么晚?”
“我本来想走,结果闹肚子了,在茅房蹲了好一会才出来。”
“怎么才退烧,又闹肚子了。”
史氏关切地问。
这话倒提醒了大家,明珠近日的高烧才退,如今还是半个病人呢。
史氏轻点了明珠的额头。
“明天娘再训你,今晚你先好好睡一觉。刚听着外面更夫打夜,已经是二更天了。你呀,害我走了四里路。”
看着母亲有些疲惫的脸,明珠却说:
“娘,能不能先别睡,我还有点事想跟您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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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
众人都去睡了,但明珠还是特意关上房门。
史氏以为女儿想跟她道歉,好笑道: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扯谎了。你可知今晚娘本来有件要紧事要做,关乎你爹的前程,被你一搅和,全黄了。”
史氏说到这,忽而想到自己被众夫人奚落的事全让女儿听见,不禁脸上微热。
所幸,女儿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明珠抬头看父亲书房墙上挂着的他自己写的卷轴,上面是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八个大字,忽然道:
“娘,你可知,我昨日是怎么发烧的?”
“好端端的突然就烧起来了,怕不是你跑去淋雨了?”
“前天,我去了城隍庙。”
史氏不解地看着女儿。
明珠慢慢地说:
“回来的路上,我好像,看见舅舅了。”
史氏惊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真的?你为什么回来不跟娘说?”
她的亲弟弟,当初被家族逐出,最后一次见面,已是十年前。
史氏忽又觉得不对。
“你又扯谎,上一次见到他,你才六岁,哪里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明珠迟疑着,一边细心观察母亲的脸色:
“我也怕是我看错了,毕竟他前日穿着一身道袍,又疯疯癫癫的说了一堆疯话,所以我没当真,可是他说的话,又好像灵验了。”
怪力乱神之说,常被史父禁止在家中提及,但史夫人却是深信不疑的,尤其是关于自己亲弟弟的事。
“舅舅跟你说了什么?”
明珠却不肯直说:
“我要说了,娘又要说我撒谎了。”
“你说吧,我且听听。”
“他跟我说,他夜观天象,发现娘命中有大难,如果想要解此难,必须血亲挡灾。”
史氏皱眉:
“血亲挡灾?”
“是啊,他问我如果娘亲有危难,我愿不愿意化解,我说我当然愿意,他就说,我今天必定会发烧,还说,让我高烧退了之后,第一时间去找你,不管这时你在哪,要做什么,必须阻止,方能化解。”
这话倒是把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可史氏不解,自己不过去赴宴,能有什么危险?
话说到这,屋外人声渐起,原来是县衙的那把火竟然没灭成功。
突然刮了一阵风,反而起得更大了,县衙的人手不够,让县学住着的几十号生员充当人手去救火。
史家才刚躺下的几个人又披着外袍爬起。
从书房出来,史夫人站在院子,望着县衙方向的阵阵黑烟,只感觉脊背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