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榆的声音充斥着不常见的冷厉,眉眼上也显出烦躁,沈临夕神情坚定,他轻抿着嘴唇仿佛经历了无数风雨的洗礼。
“再来一次...我仍会这么做。”
“只是那时的我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他望着眼前少女熟悉又陌生的样子,百年前的回忆渐渐涌上心头...
三平村远处的山寨,有一人单膝跪地,手中的长剑正费力的支撑着他,一袭灰色长袍染满了暗色的血渍,那人垂着头不知是死是活,周围也横七竖八的躺着可怖的躯体。
“真是许久未曾见过的场面了。”
敞开的寨子门口传来带着感叹的声音,明明空无一物的场地上逐渐露出略显透明的身躯。
身穿青衣的女人撑着油伞,乌黑发亮的长发被一只梅花树枝高高的竖在身后。
方榆漫步踏入院中,黑色的瞳孔深处泛出青色的亮光,她淡淡的扫了一眼寨中遍布的躯体,头上的梅花枝也在这时星星点点的冒出连绵不断的圆圆光点。
状似繁星似的亮光围着四周飞舞,不多会又好似裹挟着什么缓缓的飘回女人身前。
方榆微微抬眸扫视了一圈亮光最中心的生魂,空着的手上拿着册子,她松开油纸伞查看般的翻找了几页,油伞也神奇的浮在空中,她轻轻点头,抬手挥了挥。
“送回审判庭。”
光点雀跃的闪烁了几下,裹着生魂消失在原地。
方榆歪着头摸了摸发间的花枝,透明指尖处像在传递着什么亮起微光,半晌,梅花枝好似吃饱了一样又重新透出明媚的颜色。
自方才起一直存在的微弱呼吸终是停了。女人眼冒青光一步一步的走向中央跪着的人,油伞也一下一下的跟着。
方榆俯身蹲下,伸手像是要抚摸眼前人满脸血污的面颊,下一刻却生生穿了过去,她手掌紧握猛地发力,一个与她一般无二的透明身躯被女人扯了出来。
生魂迷茫的眨了眨眼,似是在迷梦中被吵醒了一样。
“这是哪?”
四周的血色仿佛对他造不成什么影响,他只是看着面前唯一的人轻声问。
方榆正看着册子还没起身,闻言她蹲着身撑手盯着不由自主飘起来的生魂,一点不留情的开口。
“你死了。”
“哦。”
生魂尝试控制自己,他学着方榆的样子慢慢蹲下,始终跟女人保持着一个平视的高度,盯着女人陌生的眼眸,他又出声。
“你也死了么?”
他的视线越过方榆落在了四周。
“他们都死了吗?”
方榆缓缓点头,方才她已在记录簿中大致查看了此人生前的罪业,此生魂名叫沈临夕,虽犯有杀孽,但所斩之人皆是恶人,正如寨子中散落的匪徒一般。
“这样啊。”
生魂没什么表情,格外淡然的接受了在场之人皆死亡的事实,他看着方榆眸光闪了闪,第一次露出了带着期望的神情。
“你知道我是谁吗?”
闻言方榆略显吃惊,成为引渡使多年,她从未见过完全体的生魂全无记忆的案例,方榆墨色的眼眸又亮起青光,细细的扫视了生魂一圈。
她的视线落在了生魂眉心深处,那里多出了一层雾状气体,坚定的屏住躯体主人的记忆,方榆眉头轻皱,翻遍自己的脑海也没想起那奇怪的雾状是为何。
“你也不知道吗?”
生魂见人冥思苦想,脸皱成一团的样子,贴心的让女人不必烦扰。
方榆不解,下定决心要在回去之后阅览一遍引渡司所记载案例及藏书,眼前生魂还在眼巴巴的看着她,她轻叹了口气,将她知道的能说出口的信息告知。
“如何,你要随我回地府吗?”
“...可以不去吗?我想找回我的记忆。”
就知道会是这样,方榆心中腹诽,记忆全无还留有执念之人属实少之又少。
地府规定,凡身负执念且无罪业之生魂,不必强求送往轮回,愿留在人世成鬼者,不可犯下杀孽,违者入鬼狱,引渡使则需及时记录在鬼册。
“当然可以。让我留个档案即可。”
“档案?”
“啊,不必在意。按我说的做。”
鬼册同步成功,方榆内心免不了再次感叹地府高效率的工作模式。
“好了。记住,不可犯下杀孽!”
见生魂认真的点头,方榆这才转身回了地府。
才到引渡司,方榆马不停蹄的奔向案书库,翻了许久终于找到与此相似的事例,心中的疑惑终于得到了疏解,她想着若是下次还能遇见就好心告诉他吧。
地府不比人世明媚灿烂,总有人会厌倦地府的工作前往人间重活一世,方榆入职时的前辈都纷纷入了世间。
如今百年将近,方榆也已经成了前辈,凭借生前的功德及修习的术法她慢慢的成为引渡使的前列。
这天,入职才十几年的引渡使满脸愁容的朝方榆报告,原是来了一桩苦事,需前往人世缉拿犯下一桩杀孽的恶鬼,放在平时这并不算难事,此次却不知为何行踪格外难以捕捉。
方榆接下此事,通过地府渡井直接来到恶鬼造下杀孽的地方,破旧的庭院中办着丧事,年迈的妇人在黑木的棺材前嘶哑的哭着。
据其他引渡使所说,死的是个男人,前半生全无罪业甚至灵魂深处隐约透出功德将要修成的金光,后半生却赌博不断沾有人命。
方榆没在看院中真真假假哭丧的人,她寄出缚魂绳,手腕处的红绳应声而动将棺椁内残留的鬼气吸附。
缚魂绳轻柔的用尾端裹住女人顺着鬼气缓缓往外飘去,逐渐远离人烟。
任由着红绳裹挟,她整个人好似坐吊椅一般懒散的放松着躯体,脑海里不断思索着。
自重拾前世记忆之时她便知晓此世人鬼之说与现代认知上的差异。
此世之人由生魂和地魄组成,人死后生魂离体地魄消散。
生魂本身并不畏惧太阳和人世阳气,只有犯下杀孽后生魂所沾血气与那两样相冲才会惧怕,而血气只有在鬼狱赎罪后才能消解。
人世正处白天,恶鬼必然处在人烟稀少,照不到阳光之地,果不其然,缚魂绳晃晃悠悠的来到一处山间。
山里树木郁郁葱葱,遮住了绝大多数日光,来到此间红绳好似失去了目标一样犹犹豫豫。
见状方榆抬手换回缚魂绳,绳索这才失落的又贴回女人细瘦的腕间。
方榆头疼的看向眼前层层叠叠的山峦,只觉着自己脑子都要大了,她内心止不住的大喊大叫,面上却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无论怎样,活还是得干,女人唤出素白纸伞,点点亮光不断的从伞面伞骨上冒出,相互拥促着飞向前方的山林。
有一簇青光笑闹着蹭了蹭方榆略显苍白的脸颊,这才满意的慢悠悠的飘走。
方榆脚尖微点,轻轻坐在一旁大树的枝干上,她闭上眼眸依靠在树干上,脑海里是青光传回的山野画面。
青光即青影,算是她的一份子,像是她不再拥有的影子一般。
没有,没有,四处都不见透出血气的生魂。
女人烦躁的睁开眼,下一瞬,一簇青影传回的画面让她猛地一愣,木屋,一处有着人烟的木屋。
总算是有点线索了。
方榆仿若无物的穿过一片阴影,直接奔向显出几分空荡的山林深处。
是生魂的气息,不,说是鬼气也不为过。
方榆撑着素白中泛着青光的纸伞,毫不客气的迈入院子内。
正前面的房门大开,一个修出几分实体的生魂正逗弄着架子上的鹰,一旁的木窗大开着,似乎是让不应被束缚的鹰能够随时飞走。
“客人不请自来是为何?”
生魂并未转身声音淡然像最近常被打扰一样,不曾露出丝毫意外。
“请问近段时日此番山野可曾有外来的生魂?”
熟悉的声音令对方微微一惊,他诧异的转身,正巧撞见那泛着些微青光的墨色眼眸中。
“是你?!”
对面乍然转变成惊疑的语气让方榆眼底划过不解,见人转身走近,她认真的打量此人越看越眼熟的模样,终于从脑海深处找出一页。
“沈临夕??”
“是我啊!”记忆中呆呆傻傻的声音怎么也匹配不上这雀跃的语气,她又仔细的看了一遍眼前的生魂。
“你,看起来好了许多。是寻回记忆了吗?”
闻言,沈临夕有些蔫蔫的垂下眼眸,声音失落。
“...不曾。”
“你为何在此?”
直觉使然,方榆总觉得眼前之人与那恶鬼脱不了干系。
“唔...我约莫在这住了有几十年了。我寻思先修出实体再寻回记忆。”
“不然没人能看见我。”
他耸了耸肩,状似无奈。
“我所寻生魂是否与你有关?”
直接的语气让眼前的人神情僵了又僵,他本以为只要像先前那些人一样糊弄过去就好,反正没人能找到那生魂所藏之处。
却没想到来人竟是他失忆后所见第一人,更没想到这人如此单刀直入,半点不给叙旧的机会。
眼前生魂面色僵硬,眼底巧妙的藏住几抹心虚,方榆轻挑眉毛,她内心腹诽,真不知此人如何骗过其他人的,嘴角却带着几分表面冷厉的笑。
“果然与你有关。”
话音刚落,腕间缚魂绳应心而动,缠绕上面前清透的生魂,只留出能够说话的余地。
沈临夕身体全然动弹不得,仅有头部能轻微摆动,他瞪大眼睛,眼眸里是根本遮不住的震惊。
“我还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