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徐常青沉默地回到酒吧后台,刚放下托盘,周遭便响起了嗤笑声,和窸窸窣窣的议论,他们肆无忌惮,让门外的林夏也听得一清二楚。

    “挨骂了吧?活该……”

    “啧,谁让他是个聋子呢,真搞不懂为什么要招这样的人……”

    徐常青垂着头,像是对这些恶意浑然不觉。

    他半俯下身来,将散落的物品一一放整齐,专注又平静,对周遭的喧嚣毫无反应。

    做完这些,他站起身,示意经理自己准备下班。

    经理叼着烟,皱着眉叹了口气,眼不见心不烦地挥手放人。

    其实以徐常青的情况,根本不适合在前台服务,但经理实在舍不得他那张脸。

    ——这张过分好看又带着忧郁气质的脸,总能吸引不少女客,她们有的出于怜惜,有的出于别的心思,往往会多招揽点生意。

    所以经理才将他安排在前场。

    换下那身侍者马甲,徐常青穿上洗得发白,领口变松的旧衬衫,背上磨损得厉害的帆布包,从酒吧后门狭窄的通道穿了出来。

    夜色尚不算深,林夏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目送他出来,眼底掠过一丝疑惑。

    今天提早下班?

    “这就是宿主看好的实验人选?”沉寂许久的系统电子音突兀响起,“为什么不直接找上去?”

    前方那道清瘦身影,已经骑上了一辆共享单车。

    林夏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等司机远远跟上,这才在脑海中回应系统。

    她反问:“你没看资料?他的外形条件不错,就算失聪,也不止有一个经纪人尝试接触他。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从他不来公司,到拒绝每一个经纪人能看出,他很抵触,或者说抗拒。”

    系统又陷入了沉默。

    林夏收集的资料很多,和这相关的信息很短,它的确没有注意到。

    “贸然找上去,只会重蹈覆辙。”

    夜风灌入车窗,林夏靠在后座,目光落在前方的背影上,“我得先弄懂他抗拒的根源,知道他身上的秘密,才好对症下药。”

    系统不可否认,她说的的确有道理,但还是冷冰冰地警告:“……只剩88天3小时18分,请宿主抓紧时间,三月之期一到,如果没有成功……”

    “就会被抹杀,我知道,”林夏懒懒的打断了他的话,轻笑了声,“对赌协议也是三个月,不用你提醒。”

    系统又沉寂了下去,在脑海中冷眼旁观。

    它无法理解人类复杂的情感,和迂回的试探,只觉得她在无意义地浪费时间。

    徐常青停了下来,找地方归还了共享单车。

    林夏抬头,就看到了巨大的“第一人民医院”灯牌。

    她也跟着下车。

    作为资深经纪人,经常和狗仔打交道,反侦察和隐蔽行踪是基本功,她巧妙地融入夜色与人流,没被徐常青察觉。

    甚至,比徐常青更快一步抵达了他母亲所在的住院部楼层。

    503病房里,四张病床挨着。

    靠窗那张床上,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中年女人常母,正和邻床的陪护低声交谈着,手里捏着药片,气氛还算融洽。

    但徐常青的身影出现在病房门口时,空气却骤然凝滞,交谈声戛然而止,陪护们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他,带着难以言喻的审视和怜悯,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他对此毫无察觉。

    只是安静地走到母亲床边,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旋开盖子,小心地将温热的排骨汤倒进碗里,然后连同勺子一起递给母亲。

    就在他递过去的瞬间,常妈枯瘦的手带着一股刻骨狠劲,猛地一挥。

    “砰——”

    碗被打飞出去,滚烫的汤汁四溅,不仅泼湿了地面,更像烙铁一样,狠狠淋在了徐常青的脖颈和胸前。

    皮肤瞬间泛起大片的刺目红痕,甚至还冒出了水泡。

    徐常青身体疼的几不可察的痉挛了一下,清瘦脖颈昂起,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像是在压制灼热的疼感。

    他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才难以承受地泄露出一丝痛楚来。

    “嘶——”

    陪护们倒吸一口冷气,面面相觑,眼神瞬间复杂起来。

    “滚!你这个扫把星,都是你害了我们一家!”常妈的脸上带着扭曲到极致的恨意和怨毒,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他,像是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都是你欠我们的!你这辈子都还不清,你别想好过!滚!!”

    徐常青手指轻颤,最终还是沉默地弯下腰,从帆布包里拿出纸巾清理地上的狼藉,像是在处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工作。

    收拾干净后,他接过常妈冷着脸丢过来的几张缴费单,带着烫伤和身上的污渍,无声的转身离开了病房,自始至终,没有得到母亲的一个好脸色。

    林夏自然地靠近病房门口,假装看阅读墙上贴着的医护资料。

    病房内的人毫无察觉,陪护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人忍不住劝道:“常姐,你这样……孩子的心也会凉的。”

    常妈靠在床头,表情被挡住了,但语气却是刻骨的怨怼,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出病房,“这是他欠我们家的!现在这个家变成这样,都是拜他所赐!他活该!”

    另一个陪护叹息着摇摇头,没再劝解,端着水盆出来打水,从林夏身边经过,还低声嘀咕了一句,“唉,常姐也是个苦命人……儿子惹出祸事,自己聋了不说,还把整个家都拖垮了……”

    这话……

    林夏心中一动,直接记下。

    电梯停下,科室门口出现一个年轻的身影,长相和徐常青有几分相似,但轮廓更粗犷,气质也显得浮躁很多,颜值只能说一般。

    这应该就是资料里提到的,徐常青那个上大学的弟弟徐常林了。

    果不其然,他直接走进了病房,拐到了徐妈病床边。

    徐常林看一眼床头柜上徐常青带来的牛奶,一把夺过,拧开盖子就咕咚灌了几口。

    他抹把嘴,喘着气质问:“妈,我哥呢?我不是发消息让他晚上早点过来吗?人呢?”

    常妈脸上瞬间变成了慈爱,一边拍着儿子的背帮他顺气,一边没好气地说:“那个讨债鬼,来了就走,白眼狼一样,指望他做什么?还是你懂事,下了课就来,心疼妈。”

    徐常林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但碍于场合,倒没发作,强行缓和下来,转而用浮夸的话开始哄母亲开心,几句话就逗得常妈眉开眼笑。

    病房里顿时弥漫开一种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氛围,这样的温情脉脉母子情深,和徐常青在此时的待遇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林夏动作一顿,面上若有所思。

    她猜测的果然没错,徐常青的失聪,和当初签约的公司有关联。

    但同时她心中又有了疑窦。

    常妈和陪护们的说法,是徐常林毁了整个家。

    但资料显示的不是父亲生意失败欠赌债,母亲积劳成疾住院吗?

    在原书里,徐常青一直支撑这个家近十来年,为什么常妈这么恨他?……

    …

    林夏动用了顶尖私家侦探,同时深挖公司档案,几天后,一份沉甸甸的报告摆在了她面前。

    侦探在电话里道明了这份真相。

    “徐常青18岁签约那年,他的前经纪人利欲熏心,以高层赏识为理由,骗他去参加一个私人聚会,其中有签约公司高层,意图不言而喻。”

    “有人图谋不轨,徐常青察觉不对试图逃离,却激怒了对方,被所谓高层派人拦下,指使保镖用钢管将他打的浑身是血……他在血泊中失去意识,被丢到巷子里,过路的清洁工发现报警,才得以抢救回来。命保住了,但耳朵就不行了。”

    报告里是当年的病历照片,颅骨骨裂,多处软组织损伤,耳道流血,肋骨骨裂……诊断报告上写着,双耳重度神经性耳聋,建议住院手术治疗。

    他是央音学院大一新生,因为家里生意破产,被要求进娱乐圈赚钱,他成绩年级第一,未来可期,但此事之后,前途尽毁,再也听不见声音,世界陷入死寂。

    而同时,家里的灾难也接踵而至。

    继父徐强想靠赌博翻身,结果家里房产车子都输的精光,还欠下巨额高利贷,在债主疯狂追讨下,徐强精神崩溃,车祸身亡。

    丈夫惨死,债务转向了常妈,再加上多年积劳成疾,多重打击下她也病倒了,她将所有的怒火和绝望都发泄在重伤未愈,如同废人的儿子身上,固执地认定,是徐常青得罪了大人物,才招致了对方的报复,被大人物做局,毁了整个家。

    是徐常青害死了她的丈夫,她指着病床前的徐常青,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这都是你的错,是欠我们家的!你必须还!”

    19岁的徐常青真以为是自己的错,于是扛起了家庭重担。

    被迫大学辍学,辗转于各种最底层的工作之间,用近乎自毁一样,打工赚的钱支付母亲的住院费,供养着同母异父的弟弟徐常林在大学的体面生活,还要偿还继父留下,利滚利无底洞一样的赌债。

    林夏一点点看完,私家侦探又发来一份资料,“对了老板,还有些东西,我发你看看。”

    消息提示音连续不断的响,她点开一看。

    一是徐常青的身世,徐家老邻居说,徐常青的生父早亡,常妈带着前夫的遗产和年幼的他,二婚嫁给了徐强,并让徐常青改了姓。

    在这个重组家庭里,徐强常妈和亲生儿子徐常林才像真正的一家人,而徐常青,始终像个格格不入的外人。常妈的偏心,从徐常林出生起就根深蒂固。

    二是弟弟徐常林的挥霍证据,名牌球鞋名牌手机,高档酒吧消费记录,还有给主播的打赏……这些钱,无一例外,都是徐常青的血汗钱。

    三是徐常青继父徐强签下的巨额借条,时间就在他车祸身亡的前一周。

    找到了症结,林夏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但随之升起来的,却是一股夹杂在冰冷评估中,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徐常青抗拒经纪人和公司,根源清晰明了,是因为那场以赏识为名,实际龌龊不堪的潜规则。不仅剥夺了他的听力,更在他身上刻下了罪人的烙印,让他家破人亡。

    这创伤太深,太重了。

    系统数据流闪烁,冷冰冰的电子音又猝不及防响起,“重度ptsd,也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对行业信任极度缺失且高度敏感……签约风险极高,建议宿主考虑清楚。”

    “我知道,但他的商业价值和潜力,在我这是是S级,”林夏合上资料,闭目凝神,下了判断,“‘家’给他套上了枷锁,不是责任,是pua式的道德绑架,利用负罪感对他进行长期的精神控制。”

    “要消解他的抗拒,那就得斩断这层枷锁。”

    …

    再次来到第一人民医院,林夏恰巧目睹了一场激烈冲突。

    503病房门口围了好些人,陪护们正试图拉开扭在一起的两人。

    徐常林死死的揪着徐常青衣领,手指疯狂地去抠他耳内那只廉价的助听器,扭曲暴怒:“你他妈还敢戴这个!害人精!谁给你的脸?!我是不是警告过你?!你聋了活该,是报应!!你还戴助听器,你想听见什么?听见我爸爸怎么找你索命吗?!”

    徐常青被他粗暴地推搡着,左耳助听器在撕扯中发出尖锐杂音,电流在耳蜗里嘶鸣着,他只看得到弟弟狰狞扭曲的面孔粗暴动作散发的恶意,耳边出现了短暂的生理性幻听,继父徐强的声音一闪而过。

    他下意识地偏过头躲避弟弟的手,单手护着头,另一只手本能地捂在了这只,为了听清医生的话才临时戴上的助听器上,他眼底有无措和迷茫,还有难堪。

    但在徐常林看来,却是徐常青还要护着这个助听器,在冒犯他的权威。他顿时火冒三丈,粗暴地将助听器扯下来,狠狠往地上摔去,零件飞溅!

    徐常青还没回过神,握住衣领的那只手又猛地一把将他推开!

    “砰!”

    徐常青本就清瘦,猝不及防之下,直接失去平衡,后背脊柱狠狠撞在身后的治疗车尖锐一角上。

    “呃——”

    压抑到极点的痛哼骤然从喉咙里滚出,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瞬间沁出冷汗,身体也痛苦的蜷缩下去,他一只手死死地捂着后腰,一只手仍下意识护着被扯的生疼的左耳。

    看着他痛苦狼狈的模样,徐常林脸上反而带着扭曲的快意,他攥紧拳头,带高高扬起带着风声,就要解恨地砸下——

    “住手!”

    一道清晰,带着冰冷的女声骤然响起,瞬间刺破了喧嚣。

    徐常林高举着的拳头猛地顿在半空,表情狰狞扭曲,浑身散发着戾气,他循声望去。

    三米开外的安全距离,林夏稳稳的站着,身后跟着个保镖形象的高大男人。

    她表情冷冽,精准地锁定了徐常林,右手举着手机,摄像清晰毫无遮挡地,对准徐常林扭曲的脸和扬起的拳头,另一只手则平稳举着,亮出一张深蓝色的证件照,上面“光耀娱乐传媒”的烫金字体,在灯光下闪着光。

    “我是光耀娱乐经纪人,林夏。”她态度冰冷,带着穿透嘈杂的硬气,一字一字砸向徐常林,“徐常青先生,是我们公司的重要艺人!他的身体,他的任何一个部位——”

    她的目光锐利,从徐常青苍白痛苦的脸庞上扫过,“都是受法律严格保护的商业资产,价值千万!”

    她语气微微停顿,“千万”两个字重重砸下,然后骤然加压,像是在宣判,“你暴力攻击,人身伤害,以及损毁艺人重要辅助设备助听器的行为,我都已经全程记录!你再动一下,光耀娱乐法务部会立刻启动,以‘故意伤害’和‘侵害公司财产’对你进行最严厉的追究!我敢保证,能告的你倾家荡产!”

    冰冷的“倾家荡产”“商业价值”“千万”,这些词像一盆冰水,狠狠浇在了徐常林被冲昏的头脑上。

    他被这突如其来,建立在金钱和法律逻辑上的反击的打地措不及防,脸上的暴怒陡然僵住,挥拳的勇气也像被扎破的皮球,瞬间泄了气。

    “你们公司?”他死死瞪着林夏,声音嘶哑着吼问,像是在回了一点气势:“我他妈还没找你们算账!就是你们公司毁了我们家,你们欠我爸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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