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映秋喜欢卫云身上那股不服输的气质。
在过去的许多许多年,在仙尊的弟子还只是个邪派苟且偷生的卑微炉鼎的岁月里,她看着身边同样是炉鼎和俘虏,却全不如她这样幸运地被奉天门少宗主看上的女子们甚至是男子们,或是哀戚,或悲惨,或绝望,或恐惧地在她身边来了又走,无论有着怎样激烈的感情都无法反抗自己的命运。
那个时候,她多希望他们中有人能像卫云这样啊,他们能够真的成功反抗,不屈服于奉天门的暴力。对着那些不把他们当人看的家伙们站起来,不承认自己卑微的被人所掠夺的命运。
没有,没有。在那些岁月里,那些悲惨的不幸的人,他们没有力量反抗命运。
卓映秋憎恨那一切,就像憎恨这个把她也掳作炉鼎糟蹋的修仙界一样。她期盼有人能打破那烂泥一样的命运。
这个愿望,在当时并没有完全实现。师父救了她,可师父不是修仙界的人,并没有拯救修仙界的炉鼎卓映秋,她只是跟随师父跳出了囹圄,以自己不再完全是修仙界人士的方式逃了出来。
师父救了那些人,但仍然把他们送还给仙门。会有更正义的仙门、更和善的执事,但归根结底,没什么本质的变化。修仙界还是从前的修仙界。
但如今,在遥远的凡人国度,她真正看到了勇于反抗、并且真的成功反抗了自己命运的人。
她喜欢这个,就像看到过去奉天门里死去的炉鼎、化为丹药的小童、被抽走灵魂的凡人都能站起来追寻一个不那样戕害他们的世界一样,也开始喜欢归元这个组织了。
因为有点喜欢,晚点时候周淮请她出来吃饭,卓映秋忍痛放下了手中看了一半的施法理论书,决定抽出宝贵的一个时辰给这位首领。
“只是吃个便饭。”二十多岁的五皇子和卓映秋互相行礼,邀请她一起走,“仙子和衍之阁下好不容易来到安阳,请让我们有机会尽一下地主之谊。如今战事正是关键时候,各位统领人不很齐全,实在是没有办法。等事情告一段落,我们一定行大宴招待仙子,还请您不要怪罪我们失礼。”
卓映秋不太在意那个,翼州的经历让她充分明白人多并不一定真诚这件事,满脑子变强也不太乐意每天花许多时间宴饮社交,归元很务实,这样刚刚好。
不过……唔。
“军师会来么?”她问周淮,想深入了解下那位的精神状态。
“军师他平日不在安阳的。”周淮解释,“他身体不好,一般也回避见到仙尊,请您不要介意。”
“我知道军师在回避师父,但也知道他是自己人。”卓映秋望着他,“我不问他的细节情况,他现在还好么?”
“应该……还好。”周淮眉宇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但总不好把军师的情况和这位刚来一个下午的小姑娘直白地讲了,他宽慰两句,“从我认识军师时候起他就很神秘,但他一直维持着那样神秘的样子扶持起了归元,现在应当也不打紧,他的判断总是富有远见的,仙子不必太过担心。”
卓映秋想想师父,不太担心。
不过“您说军师扶持起了归元?”
“军师的智慧对归元军的建立是不可替代的。他是归元的老师。”
嗯……?归元的老师?
军师那家伙至少有元婴甚至合道的实力,岁数肯定很长了。而归元叛军……嗯,如果以首领周淮的年岁算,发展起来没有许多年。
有点好奇军师那种被师父怀疑是同类的长生强者,和周淮这种衣食无忧的皇族到底是因为什么在归元这凡人造反队伍中搭伙的。
但没问,因为不熟。
眼下她来到了归元大本营,第一次和这位首领对话,总得稍微了解一下这个组织,卓映秋想了一下。
“归元的首领亲自来接我,这段时间我都会在府上,有什么希望我做的么?”
“仙子乐意做什么都可以。”周淮温和地答道,“仙尊吩咐我们,您可以在府里自有地行动或学习,如果您想,也可以出去看看,我们也当然会给于您便利。”
“不要求我去帮你们战斗吗?”卓映秋引诱地眯起眼睛,声音变得轻柔亲切,“我可比看起来强很多哦。”
“不。”周淮拒绝了,“您因为仙尊留在这里的时候,是客人,客人不必为我们拼杀。”
“在您之前,我们并非不可能胜利。您来之后,自然也不一定会因您的缺席而失败。我希望有一天您因为认同我们的志向、而真心愿意帮助我们地行动起来。那时候您自然就是我们的同道,无论您是不是身在我们的队伍里。”
卓映秋看着他。
她收起了那副试探的友好姿态,变得如她的气质一般冷漠起来。
“您这样说,下面的人知道吗?”
放着她这样战斗力远超一般金丹,手段诡异难言的仙尊弟子不用,去追求虚无缥缈的理论认同。下面人以弱敌强,会造成多少伤亡呢?
“知道的。我们对队伍里的正统修士都是这样做的。”周淮礼貌地说,“毕竟,是孱弱的我们以卵击石去反抗朝廷,请求得到您这样的强者的帮助。我们当然应该用自己的行动打动您。”
不得不说,他说话很好听。不怪归元队伍中有少数金丹修士追随,受限于客观条件他们人数不多,但那些金丹作为有好出身的正统修士本来也可以什么都不管的。
卓映秋毕竟是和那个异界的枢机神官沃兹华斯行走人间学习过的,她从师父的言行中慢慢学会理解人们语言背后的目的。
她不否认周淮的真诚,也不全盘接纳它。
她只是看着周淮:“怎么决定这样做了呢?是谁教你们这样说的?”
周淮了然她已经明白了一些深层的考虑,但归元首领的态度也绝非虚假,他诚恳地说:“这些都是我们的真心话,世上有这样的道理,我所说的绝无虚言。”
“我明白。我想问的是,在最开始,是谁提出了这样的想法。”
周淮露出一丝追忆的神色:“……是军师,他在我们组织创立之初就总是说,要想得到别人真心的帮助,首先要真诚地对待人家。”
哦。
他们这个组织的怪异和超越环境果然有军师的很大影响。
卓映秋即使作为仙尊的弟子,也赞许地点头,“不愧是军师。”
周淮便也笑起来: “是的,多亏有军师。”
……
天色黑下来,卓映秋跟着周淮跨过这间首领宅邸的花园,来到另外一边的归元小朝廷。这两间建筑过去是安阳城大户们的房子,两家有些祖上亲戚关系,院子里打通了一条小道,让后来占领这里的叛军首领去他们的老巢更方便了。
举办宴会的厅堂中,衍之和白天见过的另外三位头领已经在聊些调兵遣将和农耕局势的问题,见周淮带着仙子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仙尊和军师都不在,卓映秋在周淮手边的主宾位落座,面前的小案上摆放了少量干果蜜饯,有训练有素动作干练的侍女过来倒酒上菜。这种大旱时节,归元又是到处搞世家存粮的角色,吃的显然比有南方鲜果渠道的翼州世家差些。
但也还行,眼前这些便于保存的干果蜜饯看起来还挺高级,至于它们怎么被这些出身普遍不好的缺满修士搞到手……嗨,有些事情还是不用搞得太明白。
周淮简单讲几句,把席间的各位又从新给卓映秋仔细介绍一遍。
归元这次留在安阳的头领除了他有三位,从周淮向下数,依次是一位其貌不扬不引人注目的中年男子,一位看起来像老农的老大爷,和一位看起来打扮得体气度清雅的女士。
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叫张岳,原本是朝廷军队的文职官员。不过他没有很幸运的在安平,而是被丢到了兖州边境的穷地方。他跟着的军队不能说穷的抓老鼠也只能说补给基本都被长官吃完了,受不了的缺满士兵要武装抗议,被朝廷狠狠当做社会不稳定坏分子制裁。来抓人和宣读处罚的时候,那从来懒得出现在部下面前的长官态度过于傲慢,以至于军队里的大伙非常愤怒,立即真正成为社会不稳定坏分子,鲨了长官,带着同僚跑路到深山里,游荡了一阵子碰到了归元,就那样加入了这支队伍。
张岳自身很有聪明才智,军队叛逃之后很快成为了那只队伍的大脑。来到归元没人用家世踩他一脚,他的能力很快发挥出来,混成了头领。不过很不幸的一点是,归元已经有了一位超出时代局限的军师,不怎么需要他的策划和计谋,而把他丢去做了另外的一些很重要的工作。
简单来说,这位是目前在归元头领中负责情报和对外沟通工作的。
他其貌不扬,性格也不突出,看着十分不引人注意。但工作能力应该是很可观的,至少在场的大伙对他态度都很信服(中带了微微一点害怕。)
当他用那种沉默而不起眼,好像低着头不好意思抬起来的延伸悄悄地注视仙尊的小弟子的时候,卓映秋也会有那种如同被仔细观察审视和评判的不舒服感觉。
好在,他对归元很有归属感,对周淮态度温和,对她目前似乎还算友善。
周淮下手第二位,是位农民一样的老大爷,名叫田午阳。实际上他就是农民,曾经是叛军治下某个村的村长,在种植植物方面有非常独到的见解。
因为他的种地技术过于突出,能够非常好地利用和推广军师和沃兹华斯提供的神奇种田术,在叛军头领中承担起了维护土地保证生产的庄稼种植工作。
非常重要的岗位,毕竟是在这样坏的天气下,在仙尊不凭空变出食物的前提下,归元能不能明年也继续活蹦乱跳,有一多半希望得放在他看管的违季节田地能收获好庄稼上。
卓映秋对种地不感兴趣,因此和这位老大爷也没有许多要沟通。
但老大爷就完全不这样想了。
他看着卓映秋,双眼好像夜晚的月亮一样发出柱状的光芒,激动得坐立难安,好像看见了他的仙尊偶像。
哦,不,他真的开始谈论他的仙尊偶像。他滔滔不绝,赞美之词不要钱一样地从嘴里流出来,夸奖仙尊亲自下地的求证精神和对耕种要点的深刻了解,和那些传统贵族出身的修士完全不同。描述的沃兹华斯卓映秋自己也不熟,唯一的共同点是种地非常厉害,对农耕非常有见地。
……也……行吧,看得出这位农耕头领真的很喜欢干这活了。
最后一位头领是一位年级不轻但也够不上衰老的女士,打扮的很文静,面孔也有一些文化人的气息。
这位名叫赵慧珍,她曾经是一位朝廷下的贵族家族的女儿(也不算特别高贵庞大,否则她就可以学习正统仙法,而不至于在这里做缺满了)。年轻的时候因为身份原因,她看过很多书,读书识字,而且上过学,对学堂和初学者有自己的理解。
不算根深蒂固的贵族家族是有可能在政治斗争或是利益倾轧里翻车的,青年时期家道中落以后,这位女士便转换身份,依靠着她小时候在富裕贵族家庭积攒的学识和气度,她成为了贵族家庭教导自家小姐的女先生,勉强算是一种识文断字大小姐失去身份之后的体面出路。
可惜体面的贵族保姆不是那么好当的,赵女士年纪大了之后,她服侍的家庭的男主人看上了她,想要对她用强。女先生反抗不得,之后又被主母针对污蔑,她气得不得了,被赶出家门之前又能够领会一个年轻的妙龄女子携带仅剩家产在外面奔波的危险和苦难,好在这时候,一些缺满的底层文士因为她所在的地区靠近当时的缺满大本营而及时接近了她,把她拉入了组织里来。
这位女士现在还在做一些小知识普及的工作,包括现在田里那些便于生活的简单阵法的安全使用方法,也包括缺满造反期间占领区域的法律的拟定和普及。军师偶尔会过问她法条拟定的考虑,但不多,那位阁下的影子处处可见,基本还是会稍微把控下大方向的。
“局势紧张,头领们许多都在外面回不来,还请仙子见谅。这些饭食粗糙,希望能让您找到一些像在家里般的舒适感觉。”席间唯一一位女性统领,也是最具有贵族委婉体面风格的赵头领和卓映秋客气地解释道。
“感谢,我只是跟随师父过来暂住,蒙各位照顾,还请不必太迁就我。我也有许多事要向归元军学习。”卓映秋冲几位头领举起酒杯。
周淮说了些欢迎仙子,感谢仙尊,我们的大业必将成功的场面话,一些前来作陪的中层将领和文职官员一起积极响应,和卫云一样训练有素的侍从侍女开始上菜,场面一时热闹。
就在宴会的气氛逐渐火热起来的时候,有一名传令兵从外面跑了进来。
“报!”他冲到宴会中间,按照归元的规矩,紧急的情况就是可以这样直接汇报,“隆缙的朝廷守军和当地世家组成队伍突袭了我们在隆县的队伍驻地,如今已经激烈地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