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芊刚想说自己来，但祁墨就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开了药箱，蹲在地上，替郁芊脱了右脚的鞋子，将药膏挤在手上揉开，然后手掌抚上郁芊的脚踝。

    郁芊顿时感觉脊柱泛上一阵酥麻的感觉，脚踝这种比较私人的部位常人碰不到，此刻却被祁墨正正好好地握在手里。

    尤其是现在的她和祁墨，说不上来到底是年少心动的爱多一点，还是不告而别的恨多一点。

    现在这样突然出现又莫名其妙地对她好算什么，那她这七年来独自一人受的苦算什么！

    她的鼻尖又不自觉地开始发酸，坐在床上自上而下地看着祁墨垂着眼给她轻轻按摩脚踝。

    郁芊看着祁墨因为背她而被弄的有些乱糟糟略微有些翘起的头发，看他比记忆中更加挺立的眉骨和更加浓密的眉毛。眼睫随着他手上细致入微的动作而轻轻扑扇着。

    这人怎么小时候长的挺可爱的，越长大反而越招人恨。郁芊想。

    “行了。”郁芊抬了抬腿，示意他停下。

    祁墨抬眼，眼里是满溢而出的心疼和担忧，说话时唇角都不自觉地向下压：“不行，还得揉，都肿了……”

    郁芊不在意这个，看着祁墨依旧蹲下来她冷着脸，申请颇为严肃，反复深呼吸几次，终于决定问出那个折磨了她七年的问题。

    “七年前，为什么不告而别？”

    这句话像扔在水中的一颗惊雷，砰然炸开之后，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祁墨原本轻轻揉搓郁芊脚踝的动作骤然顿住，郁芊看着他的脑袋逃避般往下低了低，眼睫似乎都因为紧张不安而轻微颤动。

    半晌，他喉头滚动，斟酌着字句回道：“我......有一些事情......”

    郁芊听他这避重就轻的回答，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把自己的腿收回来。被祁墨欺瞒的情绪连带着发泄在药箱里，噼里啪啦地翻找着擦伤的药膏。

    祁墨依然维持着刚才的那个姿势没动，郁芊给自己小腿上了药膏。冰凉的药膏贴在裸露的皮肤上，似乎连带着她的心都被冰了一下。她胡乱地把药膏推开，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问着：“有事？你有什么事跟我说一声会怎么样？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

    她越说越声音越小，哽咽里夹杂着气愤，泪水将眼前模糊一片，长发无助地散落着，最后自暴自弃地把药膏扔到柔软的地毯上，像她问出口的那些问题一样，没有一点声响与回应。

    祁墨抬头时眼中满是慌乱，连忙起身抱住郁芊。郁芊任由他抱着，声音细若蚊呐：“我还以为是我看不见你了......你不是我的守护灵吗，不是应该一直陪着我吗......？”

    枫城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每个童心未泯的孩子都会拥有一个守护灵，像朋友一样陪伴他们长大，除了孩子们自己没人会看见那些守护灵。但随着孩子们长大，童心逐渐消弭，他们对自己的守护灵的感知越来越弱，记忆逐渐模糊，最后直至彻底看不见自己的守护灵。

    大人们大多对于孩子们的话语半信半疑，毕竟童言无忌。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孩子逐渐变成大人的时候，当他们再也看不见守护灵、感知不到的守护灵的时候，他们会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虚幻但又似乎十分美好的梦，那些切实存在过的事实也就成了流传于世的传说。

    但也有例外，譬如成年后三十四岁五六十岁也有说依然能看见守护灵的，但他们大多都被当成精神不正常的疯子，久而久之人们便对此闭口不谈，只把他当成流传于孩子们之间的美好童话。

    祁墨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郁芊的脊背，试图安抚她的情绪。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祁墨隐在光线照不到的昏暗里。大片阳光都洒在郁芊的黑发上，像一层跃动的鎏金。

    郁芊没反抗，伸手环住祁墨的脖子，往他怀里蹭了蹭，两颈相贴，皮肤上的温热传递给彼此。

    “你还会走吗，还会离开我吗......？”郁芊嗫嚅着问道。

    祁墨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垂着眼，双唇张了又张，欲言又止，最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有了他这句承诺，郁芊心里的郁闷算是消散些许。但她不愿也根本不敢去探究这句承诺背后的真实性，也不敢再去询问祁墨的过去。

    过好当下就好了，至少现在她还有人陪着，至少现在祁墨还在她身边。

    郁芊拍拍他的后背：“该出去吃饭了。”

    下楼时正是庄园准备午餐的时候，人多眼杂来来往往，祁墨不便背着郁芊，便一直护在她身边。右脚脚踝发不了力，郁芊借力握着祁墨悬在空中的手臂，一瘸一拐地来到餐厅。

    明尼特夫人原本在长桌尽头坐着，正在同仆人吩咐事宜，看到郁芊不太自然的走路姿势，忙起身上前关心，伸出手搀扶着郁芊：“我的天啊亲爱的，你还好吗？”

    “还好，没事。”郁芊这会儿已经再次把头发干净利落地梳起，顺带洗了个脸，调整好情绪，在明尼特夫人看来还是那个精明能干的郁芊，全然没了刚才哭过的迹象，只是眼眶还有些微微泛着红。

    郁芊在看似一人实则两人的左右搀扶下落了座，等到明尼特夫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郁芊才拎了刀叉准备开动。着期间祁墨一直站在郁芊身后，又恢复成同平常一样的笑容。

    “昨晚就差人准备了，尝尝，应该都是你爱吃的。”明尼特夫人眨了眨眼睛，露出与她这个年纪并不太相称的俏皮，又怕措辞不严谨，补上了一句，“如果你近些日子口味没变的话。”

    郁芊放眼望去这条长桌，确确实实都是她爱吃的。西式菜式都放在靠近明尼特夫人那边，中式的菜式基本都放在她这半边。

    “谢谢夫人，真是费心了。”郁芊伸长手臂夹了块切好了的烤鸭放进口中，外酥里嫩。

    “公爵和小姐近期怎么样了？”

    “就还是那样，最近都有点忙不开，但是一切都好。他们两个上周刚过来一趟呢。”

    一说到自己的丈夫和引以为傲的女儿，明尼特夫人就露出幸福的笑容。她与外交官先生明尼特先生结婚近三十多年，事业有成的女儿目前在美国某大学任职教授。明尼特夫人自己在已经熟悉的美国闲不住，便选择搬来中国享受晚年，买下这座庄园，离得近还能去中国各地旅行玩耍，丈夫和女儿还能偶尔过来看望她，总归是比闷在美国强点。

    郁芊正耐心听着明尼特夫人的讲述，突然感觉头发扯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微微偏头，正巧看见祁墨若无其事但有些令人火大的笑容，手里还抓着她的一绺头发。

    她登时放下刀叉，将手伸向椅背后，隔着长袍摸上祁墨的腰部，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祁墨吃痛俯下腰，很轻地笑出了声，最后双手举过头顶作投降状。

    小时候就这样，祁墨总是没来由地给自己找罪受，但却似乎也乐在其中。

    反倒是明尼特夫人有些担忧，她看不见祁墨，听见郁芊放下餐具的清脆声音，猛然从自己滔滔不绝的发散思维中抽离出来，以为是哪道菜不合她的口味。

    “是哪道饭菜不可口吗？”

    郁芊一惊，急忙转过身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向明尼特夫人解释：“不是不是，有小虫子。”

    明尼特夫人坦然地松了口气，郁芊见状又开了点小玩笑：“以我跟您的关系，要是真有什么不满，我早就直接跟您提了，何必整这种拐弯抹角不必要的小动作。”

    明尼特夫人喜欢她这种直率的性格，哈哈大笑起来。反倒是祁墨，俯下身子学者郁芊刚才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嗯，小虫子。”

    郁芊怕明尼特夫人起疑，这回没什么动作，只是故作生气地狠狠登了他一眼。秀气的眉毛轻轻皱起，双颊微微鼓起来。郁芊的长相根本不适合生气吓人，在旁人看来完全就是一只故作凶狠的小猫，无力地挥舞着那两只毫无杀伤力的爪子。

    祁墨的心跳不可抑制地漏了一拍，待到郁芊吃完饭时也没什么别的动作，就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安静到郁芊都以为他是不是站着睡着了。

    饭后，明尼特夫人邀请她暂住几天，但被郁芊礼貌回绝。她和祁墨并肩站在庄园门口，向明尼特夫人解释：“我明天要跟长明集团面交手稿，回家还有一堆活。”

    明尼特夫人面上不免露出些许失望的表情，郁芊为了安慰她，又说道：“等我哪次假期再来拜访，希望到时候能跟公爵还有小姐聚一聚。”

    “那可太好了！戴丽娜就盼着什么时候跟你一块出去玩呢。”明尼特夫人刚才那点失望转瞬即逝，很快被笑容替代，在郁芊临上车前，明尼特夫人提出来个拥抱，“抱一下吧，亲爱的。”

    郁芊当然没有拒绝，明尼特夫人亲昵而温柔地抚摸着郁芊的发顶，叮嘱道：“好孩子，好好休息，别太累了，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

    郁芊依偎在明尼特夫人肩头回抱过去，感受着来自这位年长妇人的温暖拥抱，她鼻尖一酸，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已故的父母。

    祁墨就站在郁芊的身后，看着她略显瘦削的背影又带着点依赖他人的背影，心里仿佛被揪住了一样开始发疼。

    就这么短暂地相拥了一会儿，郁芊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与明尼特夫人分开。接送的车子在门口停靠，司机开了门，郁芊跟在祁墨身后上了车。

    两人坐在车后座的两头，中间隔着仿佛隔着一段巨大的鸿沟，半晌无言。许久过后，祁墨往郁芊那边挪了挪，看她垂眸翻动着手里的记录册写写画画，铅笔笔尖与纸张摩擦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勾勒出一条又一条的灰色线条，神情相当专注。

    “你好像还欠我个拥抱。”祁墨忽然道。

    祁墨说话时温热的呼吸罩住了郁芊的耳朵，她有些不自然地偏偏头，抬眼对上祁笑眯眯的眼睛，唇角勾着，像一只计划着诡计的狐狸。她仔细回想着这两天与祁墨重逢后的几次拥抱，不觉得自己欠他哪个。

    “哪次？没有。”郁芊回答地相当简单，声音极小，生怕司机听见以为她精神不正常。她收回目光，继续在记录册上绘制给明尼特夫人后花园设计的草图。

    祁墨见她没什么反应，又往郁芊身边靠了靠，这次反倒更加得寸进尺，直接把下巴搁在郁芊肩头，故作失落道：“在你家后花园那次，无论是我帮你把葡萄树救活了还是在你即将摔倒的时候扶了你一下，又或者说我想跟你来个久别重逢的拥抱，于情于理你都该给我一个吧。”

    他柔软的发丝轻轻拂过郁芊的耳边和脸侧，略显浮夸的语气更是勾的她心痒。郁芊强迫着自己专注手里的草图，脑袋里的思绪却是乱的，最后索性“啪”的一下合了本子，用肩膀怼怼祁墨。

    “干什么？小时候不是经常这样，怎么现在才开始抵触了。”祁墨有些失望地起身，有些不满地撇撇嘴。

    “我要睡觉。”郁芊说。

    待车子快开到家门口时，她被祁墨叫醒。睁眼时发觉自己整斜靠在祁墨肩头，祁墨脸上还挂着得逞的笑容。

    郁芊蹭的一下就清醒了，脸颊有些发烫，通过前座的后视镜观察司机的表情。索性司机没察觉到什么异常，将车停在她家门口，下车给郁芊开了门。

    郁芊轻轻用指尖怼了怼祁墨，跟在他后面下了车。她与司机道别，用钥匙开了门。

    祁墨跟在她身后进了家门，看着郁芊骤然停在自己面前的背影，心中霎时警铃大作，以为郁芊又要质问他什么问题，脑子飞速旋转，开始寻和编织各种借口。

    他看着郁芊肩膀一沉，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转身——

    轻轻地抱了他。

    郁芊比他矮一个头，面对面拥抱时脑袋才堪堪到祁墨胸口。

    “欠你的，这回补上了。”郁芊脸埋在祁墨胸口，声音很小，闷闷地传到祁墨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