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原身记忆中的小院闺房,沈知微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被衙役押送回沈府后,宗亲、长辈,和父亲一封书信解救出来的二哥她统统没见着,便被母亲顾姨娘带回了偏院。
此时顾姨娘在院子里绣花,杏枝被捕,仆婢避讳,房中一时无人,正好清净。
陈设依旧,半月无人打理,却没有落灰。
床榻边摆着书桌,不合规矩的案几上层层叠叠地堆着法典律疏,像极了现代办公室里堆满资料的写字台。
这从不是一个姑娘的闺房,而是一间静谧的书斋。
她蹲下身,熟门熟路地伸手探进床底,摸出那摞藏得严实却被她翻烂了的书本。
《周礼·秋官》、《大理寺录》、《刑案汇览》……
她翻开其中一册,熟悉的条文扑面而来。
沈知微轻轻抚过那些边角磨损的书面,鼻尖泛酸。
“你是真心喜欢这里啊……”她喃喃低语,似是在和早就消失不见的原身对话。
这里不是她读书时认识的任何一个朝代。
女官能为,却必须婚嫁;女子可仕,却无仕途。
官衙中有裙裾,却比须眉更难前行。
可即使如此,那位尚未露面的父亲却未曾逼婚,反而鼓励她一次次报名选仕。
原身记忆中,她考过三次。每次都是临门一脚,因与主审“意见不一”而被刷掉。
她讲逻辑、讲证据、讲程序。
他们讲“礼义廉耻、纲常人伦、家门体面”。
沈知微轻轻叹息,指尖按住那一卷被翻得最旧的《刑案汇览》。
“……好吧。”
她仰头望向窗棂透进的那点昏黄暮光。
“虽然这世道比现代更虚伪,但既然是你所愿,我便替你好好照顾家人,实现你入仕的梦想。”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微微!”顾姨娘猛然推开大门,神色慌张。
“主母那边传来消息说……大人听说沈知怀的事后,急火攻心,突发高热,昏了过去!”
沈知微心头一紧,猛地站起身。
————
夜色深沉,屋内焚着沉香,香气缭绕,氤氲不散。灯火昏黄,床上男子脸色惨白,鬓发凌乱,眉头微蹙,似是被梦魇纠缠。
【目标体温:38.6℃】
【状态:昏迷,呼吸频率偏快。】
沈知微眉头微皱,关闭系统提示。
她撸起袖子,将已经发热的冰帕取下,动作轻柔地放进一旁的水桶,再次拧干、叠好,覆回他额头上。
指腹拂过他抬头纹时,男人眉头一动。
【目标体温:38.5℃】
【状态:苏醒中……】
这么快?她一时间有些慌了。
面对这位只存在于原身记忆中的男人,让她当下认他做父,还是有些突然了。
“……爹?”
她迟疑良久,终究低声蹦出了一个字。
鬓角泛白的沈成礼缓缓睁开了眼,声音沙哑:
“知怀?”
“……是我,知微。”沈知微压下心中对这位陌生男人的疏离,轻轻握住他的手。
“是我连累了您……让您病倒了。”
沈成礼动了动唇,神情复杂,随即剧烈咳嗽了起来。
“不,不是你的错……”他哑声打断,侧身拿起枕边的帕子,半掩着咳个不停。
“是我……是我教导无方,让他做出这般糊涂事。”
沈知微手掌收紧,心中的最后一丝迟疑被这句话抚平了。
“爹爹,您昏迷期间,陛下已经下旨宽恕沈家……您官复原职,而我和哥哥,交由沈家自行处置。大可先让二哥回属地,避避风头,待时过境迁再返京也无妨。”
她说这话时,语气柔和,分寸克制,真的成了一个为父分忧的好女儿。
沈成礼闭了闭眼,没立刻答话,病容下一时看不出情绪。
“再者,大哥如今在户部任职,三哥、四哥、五弟也都陆续入仕。舅舅身为户部尚书,与我沈家关系密切,家族根基如此之深,必不会倒下……我也不会拖后腿。”
她目光笃定:“之前几次女官落选,我总结了失败原因……这次一定能中,不让沈家蒙羞。”
“我的知微啊……”
沈成礼喃喃低语,眼中浮起热泪。他缓缓握住她的手,掌心微凉。
“爹爹,您说。”
“你……你……”
他指尖颤着,像是有什么话哽在喉间,沈知微连忙凑前——
“啪!”
清脆的一声响彻寝室,沈知微被打得踉跄跪地,脸颊火辣发烫,耳边却只剩下嗡鸣声。
她怔怔抬头,瞳孔微缩,脑海一片空白。
……什么?
沈成礼的声音陡然低冷:“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本以为你聪慧、识大体,竟不知你有这般野心。这些年我让你协理卷宗,旁听公案,是为了让你辅助家族,在关键时刻替家族顶一顶。可你呢?”
他缓缓坐直,咬牙切齿,眼中已无方才的慈父柔光,只有愤怒和厌弃:“你是庶出,是养来铺垫嫡系的沈家‘退子’。你一庶女,能留名族谱,都应感恩戴德。”
“我留你在这府里,不是为了让你争功出头,更不是让你取而代之。知怀虽有错,但若你肯闭嘴受罚,他的仕途便能保住。我放着刑部司务不保,要你一介庶女有何用?你倒好,在堂上翻案、质证,竟然还妄图入仕——”
“你也配?”
沈知微跪在地上,指尖抵住脸颊,看着那张面目扭曲的脸,恍然大悟。
——所以“沈知微”知道她父亲是这样的。
“从明日起,你搬出沈府。书房案卷一律封存。”
——而这,就是她在审判时,彻底死去的理由。
“从此刻起,你再不是沈家女。”
沈知微嘴角勾起,不再多言。
她说得再动听也没用,这位“父亲”从未打算听。
可门外的顾姨娘,却再也忍不住了。
“不行!”
她跌跌撞撞推门而入,眼圈红肿,额角汗湿,连礼都顾不得行了。
一进门便“扑通”跪下,死死攥住沈成礼的衣摆,声音苦涩:“老爷!微微她,不,二姑娘她是你亲生女儿啊!”
“您、您亲口说过,她聪慧明理、可堪重任,可以留在府中亲授案卷……您怎能说逐就逐?”
沈成礼神情不变,字字诛心:“一步错,步步错。沈家容不得目无尊长、不知大体之人。”
“微、二姑娘,快向老爷认错,说你一时昏了头!以后再不敢妄言妄行,尽心辅助兄长、辅助沈家……”
“念她多年读书不易,念你我夫妻一场,我不追究你教女无方。”
“她若识相,离京远去,我便留你衣食无忧。若敢徘徊不去,那你们母女——”
哭泣声戛然而止。
在两人意外的眼神中,顾姨娘缓缓抬起头,眼中却没有泪。
眼神也不再唯唯诺诺,显得格外明亮。
“妾身是偏房,仅得一女。年少失血,早已不能再孕,入不得族谱、无子无靠,在沈家……本就毫无位置。”
她双手撑地,重重叩首,额头磕地发出闷响。
“既如此,那妾身恳求老爷,准许妾身与知微一同离府。”
“混账东西!”
沈成礼怒吼一声,一掌狠狠挥下。
顾姨娘被打得翻倒在地,发髻散乱,嘴角溢血,仍是咬牙不语,颤着声音重新跪起:
“微微既非沈家女,我这做娘的,自该随她一同出府。”
“放屁!”沈成礼怒极,掀翻水桶,抓起砚台砸向她,“顾氏,你死了这条心!你生是沈家妾,死是沈家鬼!岂容你想走便走?”
“做梦!!”
这一幕一出,沈知微那一滴迟迟未落的泪,终于滚了下来。
她不是为自己哭,是为这个明知此去无门,仍愿一同赴死的女人。
她轻轻扶起顾姨娘,轻声道:“娘,没事。”
转头抓住了男人再次挥向二人的手腕。
“我走便是。”
————
月色沉沉。
沈知微背着顾姨娘塞来的小包裹,一步步踏出沈府大门。
“娘给你包了银票和干粮,城门那边有我找人打点过的马车。”
顾姨娘的声音哽咽,像是要将所有挂念一次说完。
沈知微望着眼前泪流满面的女子,喉咙一紧,像被什么死死堵住。她看着对面红肿的脸颊,终究只是低低应了一句“好。”
“马车早晨价格便宜,南边富庶,记得省着吃……别再分给别人了,娘心疼……”
“说完没有?”管家不耐催促。
“您容我再嘱咐一两句……我……”顾姨娘声音已哑。
“最后一句便关门送客!”
“好、好……微微,不用担心娘,娘就在府里只要安安静静的,不会有事。你……”
她话没说完,门已“砰”然合上,震得墙壁轻颤。
门外还能听到顾姨娘扑到门边,哐哐捶门的哭喊声。
“就最后一句!微微,娘对不住——!”
沈知微怔立原地,半晌,泪无声落下。
“您真傻啊……”
她又不是真的“沈知微”,何必这般替她着想?
【系统提示:宿主身份已变更。】
【沈氏庶女转为无籍散人】
没关系,她只是一个穿越者。
没关系,她只认识顾姨娘不过一天。
没关系……
不,她有关系。
沈知微独自走在尚未苏醒的街道上,天色未明,街边小摊还未支起,只有冷风穿堂。
就在拐角,她瞥见一道人影被踹出门外,妇人跌坐在地,怀中孩子哭得声嘶力竭。
门内男子的声音如刀般落下:
“一个臭寡妇带着拖油瓶,一天写不了几页的陈词滥调,我都没找官府告你抄袭,你竟敢要润笔?不给还在书局门口撒泼打滚?”
铜板滚落在青石地面,发出冰冷脆响。
“滚!拿着你的润笔滚!”
妇人颤着手将铜板捡起,红着眼,声音微哑:
“这些话本,是我亲笔所写……前几本您也用了,如今我写得慢些,你便说我抄的?我只是想要应得的稿酬,难道也错了吗……”
掌柜一脚将她手中文稿踢开:“谁能证明你写的?你一个寡妇,无官籍、无族保,谁替你作证你写的?你签契约了吗?”
话音落下,他摔门而去,只留妇人和孩童在街道上瑟缩落泪。
沈知微站在街口,身形僵住。
那一瞬,她从妇人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她记得,卷宗里哪怕一块荒地都能“立籍有契”。
可纸上千言,落在‘“她”们身上,却从不算数。
这个时代对女性的付出,竟是如此无视与践踏。
下一秒,沈知微已经走上前,将那女人扶起。她怀里不过三岁的孩童正放声大哭。
娘……娘亲,福星饿饿……”
沈知微身体不受控般,翻开行囊,掏出了母亲为她准备的干馍。
妇人抬起头,因突如其来的善意感到惶恐:“谢、谢谢小姐……您……您这打扮……是要远行?”
沈知微垂眸轻笑,望向东方微亮的天光。
“……是啊。”
“啊!您一人独行吗?出了什么事?”
“我被赶出来了。”
“天啊……我虽不知详情,但您人美心善,定是家族有错。不打算争上一争吗?”
妇人怀里抱着孩子,眼神却亮得像灯火,仿佛她真是什么天降贵人。
沈知微一愣,看着替她打抱不平的年轻母亲,轻轻一笑。
去他的沈家。
去他的三纲五常,男尊女卑。
既然这时代不容她们,那她便做那第一个反抗之人。
“您不必担心,我自然是会回来的。”
从今往后,她不是沈家庶女、不是辅助、不是棋子。
她是律师,是讼师。
她不为富人脱罪,只为百姓申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