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发男人八岁起，就开始做一个连贯的梦了。

    梦里，他是因为边境流寇家破人亡的县府少爷。最落魄时，甚至需要在街边与野狗抢食。

    同年，她所在的付家军，率领不过一万人的军队，从西南辗转向上，来到了他所在的县城。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那个时候他才刚抢回军队救济发的馒头，路过的不知道是谁把他撞到在地。正要爬起来的时候，抬眼就看见了她。

    那时她身上没有披盔甲，出现在街角的时候，让人一眼就注意到了。

    白净、清瘦，书生气重极了。完全不像是从军队出来的人。

    她侧头与旁边的人说了两句话，然后就径直朝他走来，伸出手。

    “可是清河司家的司韶光？”

    司韶光下意识就要伸出自己的手，但刚伸出就看到了上面满是泥污。因为才下过小雨道路泥泞，不仅是手上，恐怕身上也是。

    年纪尚轻的他顿时满脸通红，下意识就要缩回去，但被人一把攥住了，看起来没有多少肌肉的手轻松地将他拉了起来。

    司韶光至今都记得那双手的力道，以及手背上陈旧的纹路。

    “是，我是。”

    他听见自己如是应道。

    这个梦已经过去很久了，司韶光不明白为什么会再次梦见和她的初遇。他晚上做的梦少有重复的内容。

    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回握住她。

    司韶光至今觉得两人的初遇还是太不体面了，一定是初遇时留下的印象不够好。以至于之后的他如何努力，她都只以为是感激之情甚至是忠君之心。

    他想告诉她，他跟她走，不只是因为什么复仇，只是因为是她出现在这里，所以他才会一直跟她走。

    司韶光努力地想要在梦中更改自己的反应，Alpha的本能使他在现实中不断释放出信息素,以此增强自己对身体的操控。

    冰冷的信息素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溢散出来，他的身体开始发烫。

    门口和厕所的处理器瞬间开启高功率模式。

    这次，司韶光回握住了她的手。他下意识摩挲了一下她手上的细疤，这些伤……嗯？为什么他摸不出这些伤疤的起伏？

    *

    谁在摸她的手？

    简初华惊醒。

    她刚才是在……睁着眼走神？

    回过神后简初华才注意到，怀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攥住了她的手。她瞥了眼光脑，没想到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

    冷汗涔涔，灰发开始变得驳杂，露出原本的银色，无色的药水蹭到了简初华的衣服上，司韶光原本锐利的五官也显露了出来，只是头正埋在简初华的怀里，避免了被外面复杂势力发现的危险。

    不可见的香味缭绕司韶光周身，同为Alpha，此时却并未与他自身的信息素产生对冲。不见天日的黑暗里，他下意识握紧掌心里的手，下一瞬，疼痛退潮般消失，他又去到了那个世界。

    一张令司韶光魂牵梦绕的脸，陡然放大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这……是他曾做过的另一个梦。

    “司将军，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女子穿着寻常姑娘家的素色衣裙，自然地伸出手背贴了一下床上人的额头。

    司韶光抬起眼看她，像过去一样，借着生病的掩饰看她。天子圣颜，也就只有借着这样的特殊时候，可以肆无忌惮地直视。

    半年未见，她又瘦了，眼下虽有淡青的痕迹，但并没有什么病色。直到此刻他才放下心来。

    额上冰凉的感觉一触即逝，他心里涌上一种冲动，想将对方的手留下来，但是被子里的手攥紧了也没有伸出。

    司韶光只是怔怔地对上了对方沉静的双眼。只一秒。下一秒，他就垂下了眼，听见自己说：“回陛下，臣无事，只是普通风寒而已。”

    声音听起来很是沙哑。

    他这才感觉到身体很不舒服，不仅仅是普通感冒发烧的不适，还有伤口发炎的疼痛。

    应该是他在前不久在战场上受的伤。这段梦的发生的起因是他在边境听到了京城皇帝病重的消息，连夜赶回京城没顾得上身上的伤。他不敢赌这种消息的真假。

    对方俯视着他，淡淡道：“普通风寒？司将军这看起来可不像是普通风寒的样子。”

    司韶光微微侧过头，没有作声。

    她看着他动作，顿了一下，还是问道：“可曾喊过太医？”

    女子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平缓，听不出有多少探望病人的温柔来，但这人贵为天子，能亲自出现在病重臣子的房间里，已经是独一份的恩宠了。更别提在司韶光昏睡的时候，已经有流水般的药材和补品被搬进司家的库房。

    京城里的人都知道，这位少年将军是皇帝的宠臣，风光无二。

    小将军不语。

    女子不再多说，微微侧头，站在后侧的丫鬟当即上前。

    “去请崔太医。”

    “是。”丫鬟悄无声息地退下。

    司韶光记得这段梦境。

    她这几年身体愈发不好，休息也少，上次离开时，他还撞见过她咳血。她惯来是个锋芒不露的人，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消息的真假，只是想到近几年她的身体，如果是真的，他又该怎么办呢？

    她道：“西北边境的残党，我已派人去处理了，你安心养伤，不必思虑太多。”

    “……是。”

    女子上前径直坐在了床边，她垂眼看向这位年纪不大却已身经百战的将军。

    “这次处理倭寇，你有大功，可曾想过要什么奖赏？”

    司韶光因为女子的靠近呼吸稍微紊乱了一瞬，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对她来讲只是君臣之谊罢了。

    是了，他赶回来之前已经将她交予他的任务完成了，不然也不敢回来见她。

    女子并不知道司韶光在想些什么，只以为他是伤重，思维迟缓，好一会儿，她才听到回答。

    “回陛下，臣…想要城北那处栽有桂花树的宅子。”

    说完，司韶光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他有点紧张地避开了天子的视线，他不想收回这个话，但也不敢看她的反应。

    那处宅子，是她的私产。最初那段时间，他跟着她回到京城时，住的就是那座宅子。不过，自从被赐了将军府后，司韶光就很少再去那里了。

    短暂的沉默后，他听见她道：“允了。”

    ……

    现实里，简初华轻轻一挣，就挣开了男人的手。

    她松手，怀里的人滚落在地，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但是对方身上的信息素却并没有远离她，冰冷的信息素将她层层包裹起来。

    简初华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凛冬时节的战场，寒风凛冽刮过，呼吸之间只剩下刺激的冷意和痛感。她甚至能回忆起战场上那厚重的血腥与风沙的味道。

    本能告诉她，这是Alpha的信息素。但不知为何，这股信息素却黏糊地缠在她的身上。

    她很确信自己不会分化成Omega，两人之间不会存在所谓的AO吸引。但奇怪的是，竟然也没产生Alpha和Alpha之间的信息素对抗。

    出租屋的灯光终于亮起，简初华扶着桌子起身，看向躺在地上的不速之客。入目，对方颜色纯粹的银发上是驳杂的灰色颜料，五官还带着肉色模糊……

    简初华弯下腰，取下男人颈侧的一小块肤色凸起。

    一张精雕细琢般的脸瞬间显露。这是一张简初华无比熟悉的脸，甚至几天前她才见过。

    “……司韶光？”

    那位只在电子屏幕上见过的——帝国暂理最高军事代表。

    简初华也没料到原本远在天边的人，几日后就近在眼前了。

    地上的人听到自己名字的时，眼睫毛颤动了一下。

    看来并非对外界没有反应。

    “林霏？”简初华紧紧盯着地上人的反应。

    没有反应。

    “司韶光？”

    地上的人眼睫毛又开始颤动了。

    想试探这个司韶光是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此时的确是个不错的机会。

    简初华沉声：“司林霏？”

    林霏是她给取的字，那位少年将军很是珍重，听到了不可能没有反应。

    地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简初华轻轻吐出一口气，说不上来是遗憾还是庆幸。

    没有跟她一起过来，挺好的，说明他还在那个时代活得好好的。

    简初华笑了下。长得一样，也算是缘分。

    她从柜子里摸出之前囤好的抑制剂，蹲到了男人的身边。

    尽管两人的信息素不知为何并不互相排斥，但是这位的确是货真价实的Alpha。

    简初华买抑制剂花了大价钱，她并不觉得会不起效。同为Alpha，只要数量上够，再火热的身体都只有冷却这一个选择。——至少在注射完毕前，她是如此想的。

    然而，一支抑制剂下去，庞大混乱的信息素风暴瞬间向简初华席卷而来。

    司韶光冰冷的信息素，如同蜘蛛狩猎时给猎物缠上的丝，比之前更加汹涌地袭来，密密麻麻、严丝合缝地将简初华包裹起来，宛若一枚纯白的茧。

    这到底是抑制剂，还是催|情|剂？

    简初华本就还在分化，身体处于高热敏感状态，被这样的信息素一裹挟，瞬间喘不上气来。她的信息素本能地瞬间大量释放。

    分化被迫加速，还没有发育好的腺体因为瞬间释放太多信息素而灼烧得厉害，身体也开始剧烈疼痛起来。

    简初华跌坐在地，刚才瞬间爆发出的信息素让她在信息素茧里勉强能够喘上一口气。

    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

    简初华闭了闭眼，压下心底的杀意。

    哪怕是3S的Alpha，她的抑制剂也不应该起反效果啊！黑巫医的人品如何她不清楚，但是药品质量是绝对令人放心的，否则也不能够在中城区混迹这么多年。

    简初华很确定抑制剂是没有问题的，那有问题的只能是这个人了。

    尽管身上烧得快没什么力气了，但是简初华还是挣扎着起身检查处理器的能量条。还好准备了两个，否则一个还真不保险。

    这房间里的信息素，绝对不能泄露到楼里。

    Alpha之间的信息素本就互相排斥，如果引起了旁人的不满，这里的人可不会体谅她正处于分化期。

    不过一个下城区的贫民，杀了便杀了。而且，她房里还有一张绝对不能被人发现的脸。

    连没什么钱上网的简初华都见过他的脸。届时如果被人误会成同党，死了倒是最轻松的一种结局。

    调整好门口的信息素处理器后，简初华慢慢挪动到司韶光身边。

    越是靠近，身上的信息素倒是缠得越松了，直到简初华的手搭上地上人的脖颈处时，她只感觉身上一轻，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感受到指腹下隐约的跳动感。

    频率还行，应该不会马上死掉。

    不过，这人身上的温度……竟然比她还烫。

    简初华收回手，想要把桌下的药剂箱拉过来，手腕却再次被人攥住了。

    简初华下意识就要抽出，却因为身体无力，没有挣开。

    司韶光唇色苍白，脸颊和耳朵却因为情热的缘故红得厉害，原本锋利得会有压迫感的五官，在此刻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来。

    但简初华正两眼泛花，脑子一阵发晕，并不能够欣赏到这样战损美。

    她只看到男人的嘴唇微微蠕动，像是在说话，只是听得支离破碎、模模糊糊的。

    简初华皱了皱眉，还是凑近去听。

    “……别走。”

    简初华怔了一下，最后换了一只手将药剂箱拖过来。

    *

    有那么一瞬间，司韶光想就这样，任由自己沉溺于梦境里。

    因为她已经许久不入他的梦了。

    但他不能这样做。

    梦境破碎，他挣扎着想要醒来，然而意识在暗无天日的空间里沉浮，落不到实处。

    恍惚间他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司韶光？”

    司韶光下意识警惕起来。

    他还记得自己落在了一个偏远的星球，现在正在未知的地方陷入昏迷，但他的外貌做了伪装的，怎么会有人叫出他的名字？

    退一步来讲，就算伪装失效，发现他的人不应该一时间上报吗？或者直接杀了他。怎么会试探地喊他的名字？

    司韶光自幼生活在首都星，或者战区，印象里他并不认识住在废土星的人。

    他还没有想明白，就听到平静的女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林霏？”

    “司韶光？”

    “司林霏？”

    司韶光平静下来。

    ……原来还是在做梦啊。